红楼梦

第242章


賈璉進內,見鳳姐正要穿
衣,一時動不得,暫且靠在炕桌兒上。賈璉道:“你只怕養不
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兒明兒就要出來了,你還脫得過麽。快叫
人將屋裏收拾收拾就該紮掙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還能回來
麽。”鳳姐道:“咱們這裏還有什麽收拾的,不過就是這點子
東西,還怕什麽!你先去罷,看老爺叫你。我換件衣裳就來。”
賈璉先回到賈母房裏,向賈政悄悄的回道:“諸事已交派
明白了。”賈政點頭。外面又報太醫進來了,賈璉接入,又診
了一回,出來悄悄的告訴賈璉:“老太太的脈氣不好,防著些。
”賈璉會意,與王夫人等說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鴛鴦過來,
叫他把老太太的裝裹衣服預備出來。鴛鴦自去料理。賈母睜眼
要茶喝,邢夫人便進了一杯參湯。賈母剛用嘴接著喝,便道:
“不要這個,倒一鍾茶來我喝。”衆人不敢違拗,即忙送上來,
一口喝了,還要,又喝一口,便說:“我要坐起來。”賈政等
道:“老太太要什麽只管說,可以不必坐起來才好。”賈母道:
“我喝了口水,心裏好些,略靠著和你們說說話。”珍珠等用
手輕輕的扶起,看見賈母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卻說賈母坐起說道:“我到你們家已經六十多年了。從年
輕的時候到老來,福也享盡了。自你們老爺起,兒子孫子也都
算是好的了。就是寶玉呢,我疼了他一場。”說到那裏,拿眼
滿地下瞅著。王夫人便推寶玉走到床前。賈母從被窩裏伸出手
來拉著寶玉道:“我的兒,你要爭氣才好!”寶玉嘴裏答應,
心裏一酸,那眼淚便要流下來,又不敢哭,只得站著,聽賈母
說道:“我想再見一個重孫子我就安心了。我的蘭兒在那裏呢?
”李紈也推賈蘭上去。賈母放了寶玉,拉著賈蘭道:“你母親
是要孝順的,將來你成了人,也叫你母親風光風光。鳳丫頭呢?
”鳳姐本來站在賈母旁邊,趕忙走到眼前說:“在這裏呢。”
賈母道:“我的兒,你是太聰明了,將來修修福罷。我也沒有
修什麽,不過心實吃虧,那些吃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幹,就是
舊年叫人寫了些《金剛經》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沒有?”鳳姐
道:“沒有呢。”賈母道:“早該施捨完了才好。我們大老爺
和珍兒是在外頭樂了,最可惡的是史丫頭沒良心,怎麽總不來
瞧我。”鴛鴦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語。賈母又瞧了一瞧寶釵,
歎了口氣,只見臉上發紅。賈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進上參湯。
賈母的牙關已經緊了,合了一回眼,又睜著滿屋裏瞧了一瞧。
王夫人寶釵上去輕輕扶著,邢夫人鳳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
們已將床安設停當,鋪了被褥,聽見賈母喉間略一響動,臉變
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歲。衆婆子疾忙停床。
於是賈政等在外一邊跪著,邢夫人等在內一邊跪著,一齊
舉起哀來。外面家人各樣預備齊全,只聽裏頭信兒一傳出來,
從榮府大門起至內宅門扇扇大開,一色淨白紙糊了,孝棚高起,
大門前的牌樓立時豎起,上下人等登時成服。賈政報了丁憂。
禮部奏聞,主上深仁厚澤,念及世代功勳,又系元妃祖母,賞
銀一千兩,諭禮部主祭。家人們各處報喪。衆親友雖知賈家勢
敗,今見聖恩隆重,都來探喪。擇了吉時成殮,停靈正寢。賈
赦不在家,賈政爲長,寶玉,賈環,賈蘭是親孫,年紀又小,
都應守靈。賈璉雖也是親孫,帶著賈蓉尚可分派家人辦事。雖
請了些男女外親來照應,內裏邢王二夫人、李紈、鳳姐、寶釵
等是應靈旁哭泣的,尤氏雖可照應,他賈珍外出依住榮府,一
向總不上前,且又榮府的事不甚諳練。賈蓉的媳婦更不必說了。
惜春年小,雖在這裏長的,他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內裏竟無
一人支援,只有鳳姐可以照管裏頭的事。況又賈璉在外作主,
裏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鳳姐先前仗著自己的才幹,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
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辦過秦氏的事,必是妥當,於是
仍叫鳳姐總理裏頭的事。鳳姐本不應辭,自然應了,心想:“
這裏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
嫂子的人本來難使喚些,如今他們都去了。銀項雖沒有了對牌,
這種銀子是現成的。外頭的事又是他辦著。雖說我現今身子不
好,想來也不致落褒貶,必是比寧府裏還得辦些。”心下已定,
且待明日接了三,後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傳出話去,將花名冊
取上來。鳳姐一一的瞧了,統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僕只有
十九人,餘者俱是些丫頭,連各房算上,也不過三十多人,難
以點派差使。心裏想道:“這回老太太的事倒沒有東府裏的人
多。”又將莊上的弄出幾個,也不敷差遣。
正在思算,只見一個小丫頭過來說:“鴛鴦姐姐請奶奶。”
鳳姐只得過去。只見鴛鴦哭得淚人一般,一把拉著鳳姐兒說道:
“二奶奶請坐,我給二奶奶磕個頭。雖說服中不行禮,這個頭
是要磕的。”鴛鴦說著跪下。慌的鳳姐趕忙拉住,說道:“這
是什麽禮,有話好好的說。”鴛鴦跪著,鳳姐便拉起來。鴛鴦
說道:“老太太的事一應內外都是二爺和二奶奶辦,這種銀子
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這一輩子也沒有糟踏過什麽銀錢,如
今臨了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體體面面的辦一辦才好。我方
才聽見老爺說什麽詩雲子曰,我不懂,又說什麽‘喪與其易,
甯戚’,我聽了不明白。我問寶二奶奶,說是老爺的意思老太
太的喪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費圖好看的念頭。我想老
太太這樣一個人,怎麽不該體面些!我雖是奴才丫頭,敢說什
麽,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這一場,臨死了還不叫他風光風
光!我想二奶奶是能辦大事的,故此我請二奶奶來求作個主。
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
不見老太太的事怎麽辦,將來怎麽見老太太呢!”鳳姐聽了這
話來的古怪,便說:“你放心,要體面是不難的。況且老爺雖
說要省,那勢派也錯不得。便拿這項銀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
也是該當的。”鴛鴦道:“老太太的遺言說,所有剩下的東西
是給我們的,二奶奶倘或用著不夠,只管拿這個去折變補上。
就是老爺說什麽,我也不好違老太太的遺言。那日老太太分派
的時候不是老爺在這裏聽見的麽。”鳳姐道:“你素來最明白
的,怎麽這會子那樣的著急起來了。”鴛鴦道:“不是我著急,
爲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爺是怕招搖的,若是二奶奶心裏
也是老爺的想頭,說抄過家的人家喪事還是這麽好,將來又要
抄起來,也就不顧起老太太來,怎麽處!在我呢是個丫頭,好
歹礙不著,到底是這裏的聲名。”鳳姐道:“我知道了,你只
管放心,有我呢!”鴛鴦千恩萬謝的托了鳳姐。
那鳳姐出來想道:“鴛鴦這東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麽主
意,論理老太太身上本該體面些。噯,不要管他,且按著咱們
家先前的樣子辦去。”於是叫了旺兒家的來把話傳出去請二爺
進來。不多時,賈璉進來,說道:“怎麽找我?你在裏頭照應
著些就是了。橫豎作主是咱們二老爺,他說怎麽著咱們就怎麽
著。”鳳姐道:“你也說起這個話來了,可不是鴛鴦說的話應
驗了麽。”賈璉道:“什麽鴛鴦的話?”鳳姐便將鴛鴦請進去
的話述了一遍。賈璉道:“他們的話算什麽。才剛二老爺叫我
去,說老太太的事固要認真辦理,但是知道的呢,說是老太太
自己結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說咱們都隱匿起來了,如今很寬裕。
老太太的這種銀子用不了誰還要麽,仍舊該用在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是在南邊的墳地雖有,陰宅卻沒有。老太太的柩是要歸
到南邊去的,留這銀子在祖墳上蓋起些房屋來,再餘下的置買
幾頃祭田。咱們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這些貧窮族中住
著,也好按時按節早晚上香,時常祭掃祭掃。你想這些話可不
是正經主意?據你這個話,難道都花了罷?”鳳姐道:“銀子
發出來了沒有?”賈璉道:“誰見過銀子!我聽見咱們太太聽
見了二老爺的話,極力的竄掇二太太和二老爺,說這是好主意。
叫我怎麽著!現在外頭棚杠上要支幾百銀子,這會子還沒有發
出來。我要去,他們都說有,先叫外頭辦了回來再算。你想這
些奴才們有錢的早溜了,按著冊子叫去,有的說告病,有的說
下莊子去了。走不動的有幾個,只有賺錢的能耐,還有賠錢的
本事麽!”鳳姐聽了,呆了半天,說道:“這還辦什麽!”
正說著,見來了一個丫頭說:“大太太的話問二奶奶,今
兒第三天了,裏頭還很亂,供了飯還叫親戚們等著嗎?叫了半
天,來了菜,短了飯,這是什麽辦事的道理!”鳳姐急忙進去,
吆喝人來伺候,胡弄著將早飯打發了。偏偏那日人來的多,裏
頭的人都死眉瞪眼的。鳳姐只得在那裏照料了一會子,又惦記
著派人,趕著出來叫了旺兒家的傳齊了家人女人們,一一分派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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