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244章


想起賈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
剛配了一個才貌雙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
不過捱日子罷了。於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鴛鴦等再三勸
慰不止。寶玉瞅著也不勝悲傷,又不好上前去勸,見他淡妝素
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時候猶勝幾分。轉念又看寶琴等
淡素裝飾,自有一種天生丰韻。獨有寶釵渾身孝服,那知道比
尋常穿顔色時更有一番雅致。心裏想道:“所以千紅萬紫終讓
梅花爲魁,殊不知並非爲梅花開的早,竟是‘潔白清香’四字
是不可及的了。但只這時候若有林妹妹也是這樣打扮,又不知
怎樣的丰韻了!”想到這裏,不覺的心酸起來,那淚珠便直滾
滾的下來了,趁著賈母的事,不妨放聲大哭。衆人正勸湘雲不
止,外間又添出一個哭的來了。大家只道是想著賈母疼他的好
處,所以傷悲,豈知他們兩個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這場大哭,
不禁滿屋的人無不下淚。還是薛姨媽李嬸娘等勸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更加熱鬧。鳳姐這日竟支撐不住,也無
方法,只得用盡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過了半日。到了下半
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顧後。正在著急,
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說:“二奶奶在這裏呢,怪不得大太太說,
裏頭人多照應不過來,二奶奶是躲著受用去了。”鳳姐聽了這
話,一口氣撞上來,往下一咽,眼淚直流,只覺得眼前一黑,
嗓子裏一甜,便噴出鮮紅的血來,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
幸虧平兒急忙過來扶住。只見鳳姐的血吐個不住。未知性命如
何,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狗彘奴欺天招夥盜
話說鳳姐聽了小丫頭的話,又氣又急又傷心,不覺吐了一
口血,便昏暈過去,坐在地下。平兒急來靠著,忙叫了人來攙
扶著,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將鳳姐輕輕的安放在炕上,立刻
叫小紅斟上一杯開水送到鳳姐唇邊。鳳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
秋桐過來略瞧了一瞧,卻便走開,平兒也不叫他。只見豐兒在
旁站著,平兒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發暈不能照應
的話,告訴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諒鳳姐推病藏躲,因這時
女親在內不少,也不好說別的,心裏卻不全信,只說:“叫他
歇著去罷。”衆人也並無言語。只說這晚人客來往不絕,幸得
幾個內親照應。家下人等見鳳姐不在,也有偷閒歇力的,亂亂
吵吵,已鬧的七顛八倒,不成事體了。
到二更多天遠客去後,便預備辭靈。孝幕內的女眷大家都
哭了一陣。只見鴛鴦已哭的昏暈過去了,大家扶住捶鬧了一陣
才醒過來,便說“老太太疼我一場我跟了去”的話。衆人都打
諒人到悲哭俱有這些言語,也不理會。到了辭靈之時,上上下
下也有百十餘人,只鴛鴦不在。衆人忙亂之時,誰去撿點。到
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時,卻不見鴛鴦,想來是他哭乏了,
暫在別處歇著,也不言語。辭靈以後,外頭賈政叫了賈璉問明
送殯的事,便商量著派人看家。賈璉回說:“上人裏頭派了芸
兒在家照應,不必送殯,下人裏頭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應拆
棚等事。但不知裏頭派誰看家?”賈政道:“聽見你母親說是
你媳婦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說你媳婦病
得利害,還叫四丫頭陪著,帶領了幾個丫頭婆子照看上屋裏才
好。”賈璉聽了,心想:“珍大嫂子與四丫頭兩個不合,所以
攛掇著不叫他去,若是上頭就是他照應,也是不中用的。我們
那一個又病著,也難照應。”想了一回,回賈政道:“老爺且
歇歇兒,等進去商量定了再回。”賈政點了點頭,賈璉便進去
了。
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想到“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輩子,
身子也沒有著落。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大太太的這樣行爲我
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亂世爲王起來了,我們
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麽。誰收在屋子裏,誰配小子,我
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倒不如死了乾淨。但是一時怎麽樣的個
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間屋內。剛跨進門,
只見燈光慘澹,隱隱有個女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
鴛鴦也不驚怕,心裏想道:“這一個是誰?和我的心事一樣,
倒比我走在頭裏了。”便問道:“你是誰?咱們兩個人是一樣
的心,要死一塊兒死。”那個人也不答言。鴛鴦走到跟前一看,
並不是這屋子的丫頭,仔細一看,覺得冷氣侵人時就不見了。
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
這是東府裏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麽到這裏來?
必是來叫我來了。他怎麽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
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鴛鴦這麽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來,
一面哭,一面開了妝匣,取出那年絞的一綹頭髮,揣在懷裏,
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按著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
哭了一回,聽見外頭人客散去,恐有人進來,急忙關上屋門,
然後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便把
腳凳蹬開。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正無投奔,只見秦氏隱
隱在前,鴛鴦的魂魄疾忙趕上說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
那個人道:“我並不是什麽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
鴛鴦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麽說不是呢?”那人道:“
這也有個緣故,待我告訴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宮中原
是個鍾情的首坐,管的是風情月債,降臨塵世,自當爲第一情
人,引這些癡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所以該當懸梁自盡的。因
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乙太虛幻境癡情一司竟
自無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經將你補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
命我來引你前去的。”鴛鴦的魂道:“我是個最無情的,怎麽
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還不知道呢。世人都把
那淫欲之事當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
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
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
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欲待發泄出來,這情就不爲真
情了。”鴛鴦的魂聽了點頭會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這裏琥珀辭了靈,聽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著去問
鴛鴦明日怎樣坐車的,在賈母的外間屋裏找了一遍不見,便找
到套間裏頭。剛到門口,見門兒掩著,從門縫裏望裏看時,只
見燈光半明不滅的,影影綽綽,心裏害怕,又不聽見屋裏有什
麽動靜,便走回來說道:“這蹄子跑到那裏去了?”劈頭見了
珍珠,說:“你見鴛鴦姐姐來著沒有?”珍珠道:“我也找他,
太太們等他說話呢。必在套間裏睡著了罷。”琥珀道:“我瞧
了,屋裏沒有。那燈也沒人夾蠟花兒,漆黑怪怕的,我沒進去。
如今咱們一塊兒進去瞧,看有沒有。”琥珀等進去正夾蠟花,
珍珠說:“誰把腳凳撂在這裏,幾乎絆我一跤。”說著往上一
瞧,唬的噯喲一聲,身子往後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
珀也看見了,便大嚷起來,只是兩隻腳挪不動。
外頭的人也都聽見了,跑進來一瞧,大家嚷著報與邢王二
夫人知道。王夫人寶釵等聽了,都哭著去瞧。邢夫人道:“我
不料鴛鴦倒有這樣志氣,快叫人去告訴老爺。”只有寶玉聽見
此信,便唬的雙眼直豎。襲人等慌忙扶著,說道:“你要哭就
哭,別憋著氣。”寶玉死命的才哭出來了,心想”鴛鴦這樣一
個人偏又這樣死法,“又想”實在天地間的靈氣獨鍾在這些女
子身上了。他算得了死所,我們究竟是一件濁物,還是老太太
的兒孫,誰能趕得上他。”複又喜歡起來。那時寶釵聽見寶玉
大哭,也出來了,及到跟前,見他又笑。襲人等忙說:“不好
了,又要瘋了。”寶釵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寶玉
聽了,更喜歡寶釵的話,“倒是他還知道我的心,別人那裏知
道。”正在胡思亂想,賈政等進來,著實的嗟歎著,說道:“
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即命賈璉出去吩咐人連夜買
棺盛殮,“明日便跟著老太太的殯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後,
全了他的心志。”賈璉答應出去。這裏命人將鴛鴦放下,停放
里間屋內。平兒也知道了,過來同襲人鶯兒等一干人都哭的哀
哀欲絕。內中紫鵑也想起自己終身一無著落,“恨不跟了林姑
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義,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懸在寶玉屋內,
雖說寶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麽?”於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傳了鴛鴦的嫂子進來,叫他看著入殮。逐與邢夫
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項內賞了他嫂子一百兩銀子,還說等閒了
將鴛鴦所有的東西俱賞他們。他嫂子磕了頭出去,反喜歡說:
“真真的我們姑娘是個有志氣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聲,
又得了好發送。”旁邊一個婆子說道:“罷呀嫂子,這會子你
把一個活姑娘賣了一百銀子便這麽喜歡了,那時候兒給了大老
爺,你還不知得多少銀錢呢,你該更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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