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260章


老太太靈柩抵家,
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不必挂念。此諭寶玉等知道。
月日手書。蓉兒另稟。
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說:“你拿去給你二叔瞧瞧,
還交給你母親罷。”
正說著,李紈同李嬸娘過來。請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
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子。
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麽?”王夫人道:
“看過了。”賈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
出門了好幾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
”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心裏略好
些。只是不知幾時才到。”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因
向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掂記的什麽似的。
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李嬸娘道:“他們爺兒兩個又
沒進過學,怎麽能下場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
身時,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了。”李嬸娘點頭。賈蘭一面
拿著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裏細
玩。寶釵從里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
是這個,心裏著實煩悶。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
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
寶玉旁邊怔怔的坐著。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爲什
麽?”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爲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
卻不在情欲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
聖賢,以人品根柢爲重。”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書本擱在旁邊,
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麽古聖賢,你可知古
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麽好處,不過是無
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
般,怎麽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
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
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
孝爲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系爲赤子之心。堯舜禹
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爲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
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于抛棄天倫,還成什麽道理?”寶
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寶釵不等他
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
爲什麽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爲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
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
有托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
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
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
笑。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
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
德了。”寶玉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
是什麽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
離其宗。”寶釵未及答言,襲人過來說道:“剛才二奶奶說的
古聖先賢,我們也不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
跟著二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只二爺
也該體諒體諒。況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
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爲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至於神仙那一
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裏來的這麽個
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
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麽!”寶玉聽了,低頭不語。
襲人還要說時,只聽外面腳步走響,隔著窗戶問道:“二
叔在屋裏呢麽?”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
“你進來罷。”寶釵也站起來。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
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
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
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寶玉點頭不語,
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叔叔看見爺爺後頭寫的叫咱們好
生念書了?叔叔這一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
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叔
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
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
話了。”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說著,寶釵命賈蘭坐下。
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
顔色。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裏去了。心中細
想寶玉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只是剛才說話,他把那”
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麽意思了。寶釵尚
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裏
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裏寶
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又說了一會
子下場的規矩並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願意。一時
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
那寶玉拿著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
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
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
邊。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爲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
“不看他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寶玉道:“如今才明
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麽,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爲乾淨。
”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
佛性,金丹法外有仙丹。”寶釵也沒很聽真,只聽得“無佛性”
“有仙丹”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寶玉便
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
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才放
了心。
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著向寶
釵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
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寶釵點頭微笑道:“功
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願他從此一心
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裏,
見房裏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但只一
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
”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
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
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只他們四個,這裏
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
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裏呢。麝月秋紋雖
沒別的,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如今算來只有
鶯兒二爺倒不大理會,況且鶯兒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
兒帶著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裏怎麽樣。”寶釵道:
“我也慮的是這些,你說的倒也罷了。”從此便派鶯兒帶著小
丫頭伏侍。
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王夫
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
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
仍到靜室中去了。飯後,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著邢王二夫
人在前面屋裏說閒話兒。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
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這是老太太
的克什。”寶玉站起來答應了,複又坐下,便道:“擱在那裏
罷。”鶯兒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寶玉道:“太太那裏誇二
爺呢。”寶玉微笑。鶯兒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
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
不枉了盼二爺了。”寶玉也只點頭微笑。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
寶玉打絡子的時候寶玉說的話來,便道:“真要二爺中了,那
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裏,不是
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後來帶著我不知到那
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寶
玉聽到這裏,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
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
鶯兒把臉飛紅了,勉強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
什麽造化呢!”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
造化比我們還大呢!”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
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打算著要走。只見寶玉笑著說道:“傻
丫頭,我告訴你罷。”未知寶玉又說出什麽話來,且聽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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