祚明

“弘德商号？就是弘治、正德啊，阮公这是不忘小王爷旧情啊！”苏熙轻轻叹了口气，给林晓倒上酒。
    “喜子哥，我自己来。”林晓忙拦着道。
    苏熙微笑道，“现在不比以前，好歹我也是一家之主，这些待人的规矩还是要讲究一些。”
    这时，一个妇人端着一盘菜上来，在桌上摆好，对林晓道，“自己家里做的菜，比不上馆子里的好吃，叔叔莫要嫌弃，将就些吧。”
    林晓忙起身道，“嫂嫂辛苦了，没有外人，便一起过来吃罢！”
    妇人腼腆一笑，道：“你们兄弟一年多没见了，喝些酒，说些正事，我一个女人家待在旁边做什么。”说着，转身撩开门帘，到里屋去了。
    等妇人出去，林晓涎着脸，笑道：“喜子哥什么时候讨得这么一个好嫂嫂？通情达礼，又勤快，又俊俏！”
    苏熙笑起来，拿起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笑道：“你小子也学会油嘴滑话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晃动的门帘，像是教训林晓般，叹口气道：“咱们又不是什么豪门显贵，找人家，不图她荣华富贵，也不图她貌美如花，只要两人一心一意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好！”
    他是五个月前成亲的。因为如此年轻就考中了举人，将来的锦绣前程几乎是跑不了的了，会试落榜？那是机会！不少人都想趁着他还没有发迹，跟他攀上亲戚，自从京师回来，说媒提亲的人都快踏破了门杴。这些人都是当地的豪门望族，苏熙不好得罪，又不想与他们结亲，正巧有一次遇到一个村女在井边挑水，举止端庄，便打听了人家，请人说了媒，早早的成亲，堵上了那些媒婆的嘴。
    女子娘家姓杜，是附近村子里的农户，父母尚在，兄妹二人，见苏熙人品优异，又是一个举人，并且明媒正娶，杜家自然一万个答应。成亲之后，苏熙把两位老人家接到府上来住，还让她的兄长杜康在自家那五十亩田里管事，日子倒也过的和和美美。
    说起家事，林晓接茬问道：“喜子哥，听说小王爷成亲了？新娘子是哪里人？长得是不是很俊？”
    听到这话，苏熙脸色有些凝重起来，“什么新娘子、新娘子的？要唤王妃！闻妃是河北真定府经历闻士奇的女儿。就知道长得俊不俊！长得俊俏有什么用？又当不得饭吃！”
    苏熙脾气向来很好，难得见他发一次火，林晓被他骂得缩了缩脖子。
    可能是意识到自已语气重了，苏熙吸了口气，忙茬开话，问道：“刚才你说你们下西洋了？都遇上什么事？说来给我听听。”
    林晓毕竟年纪还小，没有意识到他在转移话题，见问起自己擅长的事，兴高采烈的道：“是啊，是啊！西洋老远了，我们一个来回就走了半年多，听说还只是走到小西洋，那浪老高了，足足有两三丈。从占城向南到满剌加，在海上漂了近一个月都见不到岸！”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听林晓说起西洋途中的那些奇特的经历，直聊到傍晚，苏熙道：“天色已经晚了，今晚你且在家里住下，待明日早上，再去见小王爷，那时守卫们比较松懈。”
    次日，二人收拾一下，出了府，摸到新乐王府的水道，苏熙让林晓先钻进去，自己留在外面把风。
    林晓来到狗洞口，按照苏熙说的法子向里轻轻掷了一颗小石子，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动，然后一阵清越的鸟鸣传来。
    约摸过了半刻钟的时间，脚步声传来，一个熟悉的柔和的声音从狗洞那边响起，“喜子，是你么？”
    林晓语带哽咽，“小王爷，我是小林，猫儿哥让我回来给你们报个平安。”
    “小林？”朱载玺满是惊喜，“你们在外边还好么？猫儿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都很好，买了大船，还赚了很多银子，我们去过占城，去过满剌加，刚刚从西洋回来，猫哥正忙着开商号，没空回来，让我代他回来看看你和喜子哥。”林晓一边摸着泪，一边道。
    “猫儿要开商号？”朱载玺很是高兴。
    “是啊，是啊，他说名字就叫‘新乐商号’！”林晓很是得意的道。
    “新乐商号？新乐商号，新乐商号，……”朱载玺喃喃的念着，眼中充满了泪水。他失神的抓起一把小米，胡乱的洒在鸟笼的食槽里，食槽被盛满了，小米流到了外面，他也怅然不觉。笼中的黄莺跳过来，偷偷的啄几口，然后又小心的跳开，唧唧喳喳的乱叫一起，似乎在责备他浪费粮食。
    许久，林晓不见朱载玺答话，便轻轻的唤了几声，“小王爷？小王爷？”
    “哦？哦。”朱载玺回过神来，擦擦眼睛，语无伦次的道，“你们都很好吧？”
    “好，好，”林晓很兴奋的说到，“在江南那个地方，只要有银子，什么都好！酒楼、青楼，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听他说得有趣，朱载玺顿觉莞尔，问道，“你们去见过阮弼了么？”
    林晓应道：“见过了，还多亏了阮公资助，我们才有了银子做买卖。”他从怀里取出一些东西，从狗洞里塞进去，“阮公总想把那些银子给你，我和猫儿哥劝了几次，才劝住了，等你出去，自己跟他说吧！”
    “我出去？”朱载玺苦笑一下，“怕是一辈子也不能离开这王府一步了。”低头看看林晓塞进的那些东西，是一张折起的图纸，罗盘、杯子、折扇，菱角、山核桃、香榧。
    只听林晓继续道，“这个是航海图，还有罗盘、东灜折扇、西洋的琉璃杯，猫儿哥知道你喜欢新奇的玩意，特意让我捎来的，那些吃的都是阮公让我带给你的，说是让你尝尝鲜，还有很多东西，喜子哥怕一起拿来会被人发现，便留在家里了，等他以后再给你送过来。”
    朱载玺拿起那个琉璃杯在手里摩挲着，“阮公还好么？”
    “好，”林晓开心的道，“现在海上的生意很红火，暴利暴富，只不过我们的商号才开起来，没有根基，在陆地上的买卖还要借助那些旧的商号，这样利润就被他们吃掉了许多。这一次，猫儿哥让我给阮公带了一封信，说是请他也开一家商号，由他经营内地的买卖，由我们负责海上交易，利润均分，即便将来我们的商号发展起来，也只沿运河和海岸向北走，大江沿岸的生意还是交给阮公。”
    “他答应了么？”朱载玺很感兴趣。
    “是啊，阮公还说他的商号就叫‘弘德商号’，半月之内就在应天府开设总号。”林晓的脸兴奋的通红，“这样，我们的生意就会好做多了，就是把其他的商号都顶垮也不是不可能！”
    “弘德商号？”朱载玺闻言一怔，眼圈又红了起来，他摇摇头，“阮弼还真是一个顾念旧情的人啊！不过你还是劝劝猫儿，不要做的太过分了，还是给那些商号们留一条后路吧，得饶人处且饶人。”
    “得饶人处且饶人？小王爷，你知道那些商号们都做了些什么么？他们勾结倭寇杀咱们大明的百姓！为什么每次卫所官军遇到倭寇都吃败仗？就是那些没良心的家伙在暗中通风报信，闽浙的百姓们都恨不得将他们剥皮揎草，小王爷，你倒是个好心肠！”林晓有些气愤的道。
    朱载玺脸色微红，“他们伤天害理，自会遭报应的。不过，若是你们做的太急，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原来小王爷不是为了那些商号说情，而是为自己兄弟担心，林晓倒为刚才的语气有些愧疚，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嘿嘿，小王爷，我们的商号才刚刚开起来，生意还八字没一撇呢，哪里想的那么长远。”
    朱载玺也为自已的杞人忧天而失笑，“猫儿的性子有些急，你还是要好好劝劝他，好好的做生意，莫要总是跟人家争斗。”
    莫要争斗？我们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营生！林晓心中暗笑，不过他还有些分寸，怕苏熙和朱载玺担心，没有告诉他们，便顺着话道，“小王爷说的是，我跟猫儿哥自会小心留意的。”
    朱载玺连王府都很少出去，对远方的事物很是稀奇，正想问问林晓到西洋远航的事情，忽然听到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接着女人的刺耳的责骂声传来。
    一会儿，方巧儿匆匆赶过来，“小王爷，王妃唤你过去呢！”
    朱载玺眉头皱了皱，有些留恋的将手里的琉璃杯放下，道：“小林，我有些事情，你等我一等。”说着站起身来，有些踯躅的向着那间房子走去。
    方巧儿紧跟上几步，给他拍拍屁股上的土，又给他整整衣襟。
    朱载玺心不在焉的道：“巧儿，那里有些东西，你去收拾一下，别被人看到了。”一边说，一边转过身，缓缓的走了。
    方巧儿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呆，然后来到狗洞口，“小林哥，是你么？”
    林晓听到是她，很是高兴，一叠声道：“是我，是我，是巧儿么？你在王府里还好么？”
    方巧儿闻言呆了呆，环顾了一眼周围高高的围墙，轻叹了一声，“我很好，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的。”
    她犹豫了一下道，“小林哥，你不要等小王爷了，他一时半会不会来了。”
    “为什么？”林晓有些疑惑，在自己的印象里，小王爷一向说话算话，他让自己在这里等着，怎么会不来了呢？
    “你莫要问了，明天再来吧。”方巧儿的声音带着苦涩。
    “我出来这么多天，猫儿哥还等着我回去报信呢，明天我就得走了。”林晓为难的道。
    “小王爷很少有个说话的人，你不多住两天陪陪他么？”方巧儿有些失望。
    林晓犹豫着，沉默不语。
    一直等过了晌午，朱载玺还没回来，林晓才有些失望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