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落流年

  他一笑置之并不理会。微弱的弱光下发黄的纸页上都是灰黑色的字句，他也并不能看得完全懂。他只不过想离她更近些而已。
  初次相见的时候她是身份高贵的格格，身边也有了匹配的未婚夫。而直到后来他逐渐老去都不曾忘记那日的场景。
  女子一身白色衣裙长发飘然，嘴角挂着温婉的笑一点不见寻常小姐的刁蛮任性。甚至对着给她斟茶的下人也都是眉目含笑的，他的心一瞬间就如春风吹过般，暖的烫人。
  她是城里口口相传的大家闺秀，是许多未出阁女子的模范。他有幸知道了她的名字，林抒意。反反复复在无人的地方的念诵，就连梦里也是那日炎炎天气里她美丽的笑。
  机缘巧合之下他进了她家里做下人。陈鼎沣回想起来还是不可抑制的激动，踏进了富丽堂皇的宅子里他根本连头不敢抬起来。领着他的管家走着走着忽然就停了下来，他不免诧异稍微抬了一眼，便久久挪不开目光。
  总管低着头谦恭的对着面前年轻女子喊了一声“格格。”然后回过头见自己还傻站着急忙拉了一记衣角呵斥道：“这是格格！还不快行礼！”
  他这才回过神却是手忙脚乱的不知所措，管家看着又要开口骂人却被她轻轻一摆手“无妨！他是新来的吧，不要太过严厉好好教他就好。”
  女子声音淡柔像是什么扫过了心间，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后来他被安排在院子里照顾那些花，很巧的是花园正对着林抒意的闺阁。于是无数个清晨里他一边浇水一边拿余光扫着浓密芭蕉叶后的那扇窗户。有一回冬天下大雪，他哈着气在院子里扫着雪突然听到“吱呀”的声响，在这静谧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忍不住回头去看，窗子只开了一半但他还是清楚的看见了女子精致的面容。林抒意才起来还只穿着内衫看到这银装素裹的世界微微赞叹冷不防就对上了那个年轻男子包含仰慕的眼神。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可是手一直按在窗上迟迟没有关上。
  心“砰砰”的跳，静的连呼吸声都呆滞起来。陈鼎沣盯着她看，一眼不眨的盯着，而后他看见那个女子冲着他笑了。于是万分寒冷的冬日里也因为有了这温暖的笑容而驱逐一切寒意。
  可他仍旧自卑。他配不上她，陈鼎沣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底细尽管知道她心里或许并不讨厌自己也还是不敢说什么。他只想着能够这样远远地瞧着她就是一种满足了。
  这种隐忍的情感憋在心里就像禁锢的野兽不断撕咬着他、折磨着他！终于有一天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已经攒够了赎身的钱准备带着母亲出去闯荡一番。临行之前他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可是，就当准备这么做的时候却听到府中的下人道：“听说格格就要嫁给王爷家的贝勒了！”
  “真的吗？”
  “岂能有假？格格的婚事是从小就定好了的，只怕是府里很快就要一场喜事了。”
  他默默压下苦涩感，头一回觉得无力。他配不上她，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可是她比他要勇敢得多！大婚的前一日也就是他最后一天干活，她在院子里找到他。那时候正值黄昏，残阳如血，她的脸色白的吓人。
  林抒意突然上前拉住他的手“你带我走！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这些日子她瘦了好多，可是她知道再不说就迟了。她一遍遍的问自己真的就这么嫁了吗？如果嫁了真能彻底舍弃吗？
  先是席卷而来的震惊，他望着她，楚楚可怜的眸子里全是晶莹的泪水。他差点就要冲过去抱住她，可到底还是理智战胜了一切。
  他什么也没说，只喊了一声“格格。”
  手上的力量蓦然消失，他看到她眼里死灰一样的绝望，终究是不忍心，他扭过头泪水凝在眼眶里。他都不敢看她！
  她是天山上的雪莲珍贵而美丽，不是他这样的凡人妄图可以攀比的。他前路渺茫，等待他的都是未知数。这样的他凭什么给她幸福？
  天边的夕阳更加红，他看着她孱弱的背影远远而去只能把心伤往肚里咽。既然注定此生无缘，那就不要开始。
  我宁愿你永远不知道我爱你，这样将来终有一天是会忘记的。
  她终于出嫁。他隐在人群里看着长长的迎亲队伍心痛得无以复加，终究只能这样。抒意，原谅我只敢在心里这么喊你。我不能给你幸福，也请你往后要好好的活着。
  后来他带着母亲离开了宛城出去闯荡。几年下来到有所成就，就在这时候他遇见了宛沨。那时候宛沨还是非常活泼可爱的，没事总往他们家里跑，他母亲更是几次旁敲侧击希望他能够娶宛沨。然而他都是沉默不语。
  不是不懂母亲的用心良苦。可心里始终还存着另一个女子，他没有把握是不是可以给宛沨想要的幸福。
  有一回母亲重病他正好不在家里，是宛沨衣不解带的守在床边照顾了好久。他回来后母亲斩钉截铁的同他说：“你一定要娶宛沨，那是一个好姑娘，你不要辜负了人家！”
  他说出不话，而陈老夫人更加握紧了他的手“你要一辈子只记得她吗？鼎沣，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格格也有她自己的生活，兴许现在早就生儿育女了！”
  母亲的话字字句句敲打在心头，他没有办法反驳。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宛沨不知何时跑过来也坐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的情况倒是少有。
  良久，陈鼎沣幽幽开口：“宛沨，给我点时间。”他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忘记林抒意的，但是他终归要向前看。
  “我懂。”宛沨乖巧的靠在他背上“老夫人说你会想明白的。你心里有一个人，我不逼你。”
  他微微泻下一口气，又听见她诺诺的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一下子愣住。什么样的人？在脑子里想了好久他都不能确切的说出来只好笑笑道：“很美丽，很善良，对每一个人都很和气。”
  “那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他的背脊一僵，若有如无的叹息声在夜里消散开来“她是一个格格。”
  宛沨不再说话了。这就是那个年代里的悲哀，没有谁可以真正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对于陈鼎沣和那个女子之间的故事她不是不好奇，然人更多的是心疼和悲哀。要有多勇敢才会最伤心痛苦的时候放弃所爱的人？要有多绝望才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念念不忘。她无从得知，因为那段日子不属于她。
  再后来他就娶了宛沨，一年后就生了一个儿子。本来以为这一生这么过了也很好，但是冥冥之中就像有安排似地。他的母亲一直想回到宛城颐养天年，如今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也确实要找一处安定下来了。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宛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偏生要再遇到！
  当时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揽着宛沨根本没注意到前方的人，还是宛沨偏着头好奇地问他：“那人你认得是谁吗？一直望着你做什么？”
  他听后抬起头，那一瞬间沧海变迁也抵不过此时无望的寒冷。几步开外的地方女子含着泪光凄楚的望着自己，她的容貌并没有变多少还是一样的美丽温婉。他的眼里竟也有了泪光！
  宛沨不是傻子，看着对面女子又看看自己夫君顷刻就明白了。她先是微笑然后柔声问道：“夫君，是你认识的人吗？”
  他清楚地看到林抒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此时此刻他们之间只余了难堪！
  竟是连一句招呼都没有打，本以为这一生注定就要错过。没想到他陪着母亲上山烧香的时候被她撞见了，本来也没什么，偏巧他和母亲的谈话被她听去了。自然也就知道当年他对她亦是有情的。
  林抒意冲进厢房里的时候满脸都是泪，她这一生都没有这样狼狈过。抓起桌上的茶杯一个接一个的往地上砸，迸裂的声音接踵而至。她歇斯底里的质问他：“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当年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看着她的样子痛心到极致，眼睛一酸也流了泪。
  她一看就明白了，往后连退了几步含着泪道：“你凭什么就认定我吃不了苦？你凭什么就觉得这样做是对我好？你凭什么不告诉我？陈鼎沣，你以为我幸福吗？”
  一边戳着自己的心口她摇着头哭“我不幸福！这些年我过的一直不快乐！纵然锦衣玉华，我心里却没有半点甜蜜。我始终忘不了，我没法忘了。你当年为什么就不能勇敢点，为什么就不带我走呢！”
  “抒意……”
  “我情愿我当初跟你走了也好过现在生不如死！纵然我们不一定会白头到老，但也轰轰烈烈过！总算我们也爱过！可是你的心怎么这样狠！”
  陈鼎沣无言以对，而林抒意已经哭得没有力气此时扶着桌子慢慢软在地上。他上前一步她就仰起头来来看他，眸光里有恨意，更有浓切的……爱意。
  怎么不可能不恨？怎么不可能不爱？爱恨本来就难以分清，交织在一起只会是伤心。而这种伤心于他们就是遗憾。遗憾没能让彼此知道心意，遗憾本来可得幸福。
  他终究不忍低下身子把她揽进怀里，林抒意瑟瑟发抖，脸一贴到他温暖的胸膛就止不住泪如雨下“我们怎么办？这一辈子就这么错过了……”
  他听得真真切切，心里巨痛。一辈子，多么遥远渺茫的词啊！此刻他们不再年轻，她已为□，而他也已为人父、为人夫。
  这一生究竟有多漫长，才能不断的错过。只留了遗憾在心里不断折磨，偏偏来无影去无踪，狠狠地钝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