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像海难

第6章


  可这想法真荒谬。
  我靠着椰子树干慢慢坐下来,树荫底下有点凉意。这就是海岛的秋天,除了落叶与微风,这个季节一无所有。我吐了口气,想着书上所提起的那些城市,我陌生的地方——它们沿着大陆架一线燃烧,上空散漫飘荡着凛冽的风、瘟疫、雪花以及大起大落的文化——眼前无尽的潮弥漫过岩石弥漫过古旧下陷的灯塔朝地平线的方向去了。从海岛的这个方向,我看不到异地。那些人们口中的城市,是不是在地平线之外?我想着,慢慢站起来,转过身踢着脚下的石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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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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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遏止不住自己,总会想象他们做爱的情景。那些我在夏天雨夜听到的喘息声,以及看到的他们肌肤碎片。我时而因此微笑,心像粉红色三月山上的蒲公英蹦跳;有时候突如其来的难受,有如有人飞快地奔来,倏忽击中我的脸,我无力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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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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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向往着无尽又无尽的世界以前,这个海岛很少让我产生过什么联想。和海岛上所有孩子一样,我总认为自己闭着眼睛就可以踩着棕榈树的落叶,从岛的这头一口气跑到岛最远那边海石的岬角上去。这个岛虽然在海浪之中,但人民很少靠渔业为生。如果有人问起这里的经济是如何运作的?我们大都回答靠旅游业。但也许不对。在这个常住人口仅仅2万人的小岛上,把持旅游业的往往是些外来人——外来的旅行者和导行者,他们总是比我们更深谙那些所谓的景色。比如“风动石”比如“玉女高梯”,他们说起这些名字让我们瞠目结舌,在我们看来,海岛就是它原本的样子,安静得无所定义。我们甚至互不知道彼此以何为生。天一黑大家就关上房门,风在慵懒的灯光里打个滚,最终掉到浪里的旋涡中去了。
  我经常在路上被一些人拦住,问路、问时间、还有很多人对我说:“这里真美!”外国人也有。我看着他们急匆匆在路上走,眼里闪着光芒,就忖度着他们在自己城市里的样子。无论如何,他们匆匆而过的影子就像一层油,始终沉淀不到我们的生活中来。
  外地人和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我碰到阿廖的时候老是问他。自从海岛上取消机动车和自行车后,阿廖就去作电动海岛观光车司机。那些观光车被装饰成龙的样子,长长的车摆迤俪前进。阿廖摇头晃脑地坐在前面转动方向盘,他每天绕着海岛转若干圈,根本不在意身后坐着什么人。下班的时候他才从位置上下来,抹下汗,直直冲到最近的网吧去。他沉迷所有的网络游戏,开始是UO,还有石器时代,还有龙族。
  在我开始向往着无尽又无尽的外界时,我便开始考虑这里的人们到底怎么样?我对秦则抱怨说,这里的人太安静太没有特色了。秦则则回答我说,要是你从出生以来就只吃李,你怎么知道李和其他水果的区别与无所区别?
  年前,海岛上有一户人家,他们的房子正对着新开辟的一处景区花园。丈夫自作主张把前厅租给别人开小吃店。妻子生气起来,两口子发生口角,女人把男人杀死,用砍鱼的刀子把尸首碎成片,用包裹着扔到另一个街口。另一个街口住着一个男人。前些日子喝酒跌折了手,正在家里调养。这天清晨,他站在窗口郁闷地朝外眺望,看到林荫道上放着一个孤零零的破烂的包,觉得不舒服极了,怎么可以放在这里妨碍整洁呢?他拖着残废的手,跑下三楼台阶,去拾那个包,想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去。结果发现了命案。
  海岛电视台播放破案始末的时候,我们正坐在秦则的酒吧里。紧跟着播放的,是我们大学里一个老师,因为评不到教授职称,一气之下失了踪。海岛警察局经过多日追踪,终于在寺庙里发现了他,该人执意剃度云云。播音员面带忧色地说:海岛最近人心不稳,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我们都笑起来。
  当时天冷极了,摄氏一度。全岛放假,据说是百年不遇的寒流,人们端坐在房间里,互相打电话,说:“那么冷,你要保重身体啊。”我们在秦则的酒吧里煮了个火锅,吃得热腾腾。秦则坐在我身边,他伸出筷子指着电视轻声对我说:“小朗,你听说过海妖的故事么?在海洋的角落里,水手时而会听到海妖的歌声。因为海洋太寂寞了,水手总是忍不住将船驶到歌声里去。但海妖骤然艳美的声音背后是什么呢?不过也还是无限的安宁。当然,海妖的声音也蕴涵在这样的安宁之中。小朗,你会看到这个海岛的力量。”他说着,夹了块涮牛肉放在嘴里。
  自从我想离开这里,我就经常想起秦则这些话。我根本不觉得海岛会让我留下任何印记。这个秋天,我和戴娅、爱徽的东西陆续变成铅字,虽然数目很少,但足够我们新奇高兴。有些杂志从岛外寄来,压得皱皱的,盖着陌生地名的邮戳,我们把它从头看到尾,连信封也不放过。上网的时候,我经常浏览旅游网站,和一个异地的女孩通了很多EMMAIL,商量结伴去西藏玩。“我们可以包一辆吉普车,玩上两个月,大约两万块钱就足够了。”她说。“我们还是要考虑下高原反应,最好现在就开始锻炼身体。”我说。天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座海岛,更别谈上西藏了。每每我关上电脑,总是这样想,然后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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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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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包里放着一张全国地图,空闲的时候,我的手指从黑色的铁道线上划过,想象自己流浪轨迹。每次阿廖请我吃饭,我就把地图摊在饭桌上,叽叽喳喳地告诉他自己要去多少地方。他则瘪着嘴,在我每段话的空隙间插了句:“小朗快吃饭吧,菜要冷了。”
  后来阿廖来看我,妲妲也跟着他来。说老实话,我早就把妲妲忘了。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以为她阿廖的女朋友。当我昂着头看她的时候,她显得惊慌失措,她说:“柯朗,你好不好?我是妲妲,以前你叫我傻妲。每次背诵课文你总比我快,所以我总是买花生米请你吃。她们问我,你要到哪里去?我说要到海岛上唯一的那所高校去,她们就叫我穿上最美的衣服。她们说柯朗是以前我们班级的班花,可是她考上大学了,成了书呆子。你去向她问好,告诉她现在谁都比她漂亮多了。”
  妲妲穿着一件深紫色的连衣百摺裙,每个摺皱处都有一朵大大的蝴蝶花,胸前也有。外边罩着短薄的羊毛衣,脖子上挂着一串大珍珠。她画很浓的妆,眉毛飞到鬓角。她和阿廖都是我孩提的玩伴。她初中就辍学了。阿廖读完高中,没有考上大学。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对他们说:“不知道以前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我经常做这样一个梦,梦到自己像氢气球飘啊飘,一直飞到最天上去?”他们摇摇头,妲妲递了杯茶给我,她说柯朗你醉了。我猜她和阿廖有一腿,拿看我做幌子私下约会,于是我斜着眼瞪她。
  不管怎么说,阿廖和妲妲频繁地来学校看我。他们总是蹲坐在操场的围墙下,透过石头罅隙眯缝着眼睛往外看。“像春天菜花里两条大肥虫”戴娅翻着眼睛这样说“小朗,你往来有白丁了。”她撩开双腿穿过他们去赶赴漫长漫长又神秘的人体摄影约会。那个横跨了整个夏秋毫无成果的人体摄影,到现在还让她热情不止。
  有时候,我会暗自忖度到底是什么让我对妲妲和阿廖心生厌烦,也许是戴娅的话,但也许不全是。和他们在一起我老是会像挨了马蜂的刺,直跳腿。
  比如他们在谈论有钱人,妲妲说:“我家楼下那个阿喜有钱啊。她整个夏天都穿长袖衣服哩。”
  阿廖说:“那又怎么样?”
  妲妲说:“这证明她家里有空调啊,办公的地方也有。连走在路上,估计也是坐装着空调的电动旅游车,多有钱!”
  阿廖问:“她该不是被人包养了吧?”
  妲妲说有可能。
  比如他们谈论恋爱,妲妲问:“以前和咱们住一条巷子的菲菲你们记得不?她处朋友了。”
  阿廖说前些天还看见菲菲呢,怎么觉得怪怪的。
  妲妲说那要看她处什么朋友咯。
  “她朋友做什么的?”
  “跑轮船!”
  “哦,难怪变老了!”
  比如他们谈论贞操。妲妲说:“现在治安坏得不得了,那么多外来人口。我都不敢穿短裙子。前些天还有一个女人被剥光晾在花园的草坪上呢。”
  阿廖问被强奸了么?
  “哪止是强奸啊,根本是轮奸。女人都昏迷不醒了,做女人真是危险。”
  阿廖窃窃地笑,问:“你要是碰上这码事情怎么办哩?”
  妲妲睁大眼睛扯着嗓门说:“我、我、我就算醒过来,也哭、哭、哭、干脆哭死过去!”
  每当他们说话的时候,我老忍不住纠正他们,说:“别那么没素质好不好?”“没修养!”如果他们再说,我就说:“你们干吗这么笨,很多话非要我重复两次不可么?”我不让阿廖随地吐痰,要妲妲穿尽量朴素的衣服,但走在大街上我仍旧不愿意拉他们的手,不愿意和他们走在一起。他们对我,像对公主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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