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像海难

第7章


只是每次相约出去,还是搞得我很沮丧。
  小时候不这样。那时候海澎湃、骇人。我们坐在涨潮时仍露出来的嶙峋船骨上,看海浪带来的漂浮物,水浮莲涨开的身体,淹死的鸟兽空洞的眼睛。我们手拉着手。石头罅隙里有那么多寄生贝,阿廖记得带酱油的时候,我们就把它们撬开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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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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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的时候我们猫着腰沿着寺庙的院墙走。乘着看门的和尚不注意溜到正殿里来。所有的蒲团都稀脏、外翻着棉絮。香火味和天窗射落的阳光缠绕着,必须像拂开蜘蛛丝那样拂开它们。佛像落在帷幔后面,都瞪着眼。阿廖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直到现在,我觉得冷的时候,偶尔还会想到他的胳膊,小孩子的胳膊,像白藕一样的细胳膊。
  ——不管怎么说,面对他们,有些抚平的、我认为可有可无的记忆会突然硕大、张牙舞爪。在路上走,一些道路一些背影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痕迹骤然引动我们一起发笑。我推究微笑的根源,统统来自我们共同的生活,在岁月深而又深的底部。这突然让我觉得耻辱和恼怒。我愿意他们爱我,但我更愿意陷入平静甚至虚无的思绪里去。我有时候甚至想:“他们是谁啊,凭什么和我在一起!”
  我对秦则说,这样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我每个月都到杂货店去买一本笔记本,工工整整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我经常发誓要开始写日记。那时候我想做个作家,我想积累素材。但我终究没有在任何一本本子上写下任何一个字——我总觉得过去的日子念无可念,我努力地朝前生活。
  我还说,前些日子在海岛最繁华的路上,有个店堂破土动工,大家说那里打算开间鲜花坊,出售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我天天等着。可后来,店堂做了西餐生意。开业那天很热闹,赠送好吃的冰淇淋蛋糕。但它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我激愤了,再不进去。这两种感觉也是一样的。
  秦则说小朗你像一只水蛭一样,可你不要走那么急。不要厌恶浅薄和一无所有——人就象一个不断涌浪的湖,在每个峰顶和浪谷之间,有巨大的落差。你不能因为浪谷如此接近湖底就觉得它们没有蓄积多少湖水。他说着,停下来,喘口气,耙耙头又说:“有些事情,现在我也没想清楚。只是小朗,你会有那些从容的优美,不过还需要时间。”
  我还善良么?我问他。
  说不准。秦则看了看我,说。
  酒吧里总是很闹。何霁文到大陆那头旅游了一趟回来,他不弹琴了,他也不说诗歌。他说我们的酒吧多么滥,和外边的酒吧没法比。他说我可怜的可怜的秦则啊,你要在外面早红透了。他边说,边走过来,推开我坐在秦则的大腿上。秦则看着他,我指望秦则跳起来,蛮横地推开他,说他聒噪得让人恶心。但秦则板着脸看了他一会,终于笑起来,无可奈何地搂住他。
  在酒吧里,他们的事情现在众人皆知。我听到女孩们私下谈论,说何霁文用秦则的钱,说何霁文长得那么帅,谁也抵挡不住他的诱惑。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可以那么自如地谈论他们,像谈论普通的一男一女,或者普通的两个男人。透过觥筹交错的酒瓶和别人的手,他们无时不刻都引起我窥视的视线:何霁文老穿黑长衬衫,扣上每一个纽扣,一举一动像优哩婆一样摇曳——而秦,我简直形容不出他来。他一贯坐在酒吧最阴暗的角落里,他凝望着你的视线漆黑又漫长。他对每个朝他问讯的人说出长又玄虚的话,假使有人因此讥笑他,他也跟着哈哈大笑,觉得自己酸不可及。有时候,天暗下来,他不开灯,我只能看见他面前热咖啡里一丝烟,从下而上地蒸腾。
  我遏止不住自己,总会想象他们做爱的情景。那些我在夏天雨夜听到的喘息声,以及看到的他们肌肤碎片。我时而因此微笑,心像粉红色三月山上的蒲公英蹦跳;有时候突如其来的难受,有如有人飞快地奔来,倏忽击中我的脸,我无力极了。
  有天晚上,何霁文把脸埋在秦则怀里,他的手像藤蔓沿着秦则的胸部向上爬,后来他们坐在钢琴上接吻。因为很多人吃了药,气氛很HIGH,他们的吻更显得无声、悱恻、没有止歇。我站起来,从人群中拐过,打开后门门锁,抵在后院墙上。石墙上的青苔厚而滑,初秋的露水和屋内的喊声紧紧裹着我,很快我的身体就潮湿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连风也没有。我感到冷,感到窒息,我把手放在自己身下,但我没有办法,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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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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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阿廖说,我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
  他问我为什么,看书看傻了哇?
  我说也许是,又也许不是。
  他掐了掐我的脸蛋,他说可怜的小朗。他说你瘦了。他说你干吗看那么书呢?好了好了,别看了。
  我托着腮帮看着他。他很严肃,我却几乎笑出声来。我说我不看书能做什么呢?谁也不爱我,你,你就不爱我。
  阿廖的眼睛瞪得直挺挺,他鼓着腮帮吹气,他说,胡说胡说。
  我跪坐着,我觉得这个游戏有趣极了。我指着他的胸口,问,难道你爱我么?难道你爱的不是妲妲?难道你不嫌我酸,不嫌我迂,不嫌我是个书呆子么?
  他的脸憋得象气球,他说他当然不爱妲妲,他说……
  可是我不让他说下去。我把脸埋在他怀里,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梭罗,不知道雨果,我不懂得PK、我不会玩龙族,我们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你会为我改变么?
  阿廖说,我不喜欢勉强别人,也不喜欢别人勉强我。
  我抬起头,我的眼睛大又亮,我的腮帮红又圆,和明星演员一样。我慢慢地说,可这是早晚要面对的问题啊。不然我们会很痛苦的,心很疼很疼的痛苦。我们又会孤独,像自己一个人那样的孤独。
  我的嘴唇一尘不染,我把它翘得高高的。阿廖离我越来越近,他边靠近我,边和我说话。
  他说——小朗,你怎么会孤独呢?你还有我,还有你爸爸啊。
  我跳起来,一把推开他,我说,操,你滚开。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蚊帐里有只飞蛾从东爬到西。熄灯了女孩子们就大声喊,男生沿着院墙向上爬,他们在每个窗下叫爱人的名字直到有人开了窗户接应他们,天天如此。
  没有人喊我们的名字,戴娅说所幸如此,否则玷污我们的芳名。她踩在床上,插着腰对我说,小朗你千万别和你那个青梅竹马睡觉啊,他比他们还不如,他连里比多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不懂肢体语言。我把头扭过一边去,我说别提阿廖了,我们吵架了。戴娅啧啧几声,她说是为了另外那个胖女人么?那个叫妲妲的?我把头埋在被子里,我瓮声瓮气地说是因为他提到我爸爸。
  我很想对戴娅说说。可是戴娅不理会这些。她对我和爱徽说最近男生总爱喊一个女人的名字,你们发现了么?那个叫谢苏鹃的?住在我们楼上细小眼睛,成天板着面孔走来走去那个?
  爱徽说就是在学校刊物上发了很多散文诗的那个谢苏鹃吧。还和我们一起上过课。
  戴娅说她就看不出来谢苏鹃有什么好。谢苏鹃老写“忧郁着忧郁,我的泪眼打湿你的衣裳”。谢苏鹃的文字简直臭不可闻。学校晚会上她还踮着脚尖细声细气地朗诵“祖国啊我的祖国”,根本是朵没开苞的老花。戴娅还说谢苏鹃骄傲得很,总有一天让她吃点苦头。
  在学校里,戴娅、爱徽和我从来不是好学生。我们喜欢旷课躲在宿舍里,光着脚在每个人的床铺上跳来跳去,用不同的语调读徐志摩的《爱眉小札》,笑得要死。我们每天早晨睡眼惺忪地逆着早锻的队伍拿着饭盒到食堂去,开始我们慢慢走,晨光树影摊在地上,像小时候玩的跳格子游戏,后来我们被尘土呛着,于是也跑起来,故意用肩膀和饭盒冲撞着每个人,有的女孩尖叫出声,我们又笑得要死。如果周末我们没有出去,在学校露天电影座上打着瞌睡,辅导员用扩音喇叭说:“注意注意,现在播放教育片,回去每个人要交一份思想汇报。”周围的灯暗了,我们就跳上台去,站在电影黑屏幕前胡乱喊着名字,然后很快逃走。
  虽然如此,我们从来不针对哪个同学。何霁文说这个学校,以至这个年龄的孩子,统统和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他们还在一字一句死背定义的时候,我们已经接近解构主义。戴娅对谢苏鹃突如其来的恶感让我们多少有点吃惊。我们劝阻她,就笑着说何必呢,谢苏鹃根本不值一提,即使她掌握了权利话语也是暂时的哇。戴娅阴冷冷地笑,她黑漆漆的眼睛在我们身上一转,“忽”地把被子捂上头顶,说“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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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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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现在,我还记得戴娅与谢苏鹃的“战争”始于九月。有些日子,在每个人生命的日历上往往需要标示烙印。但它们惊叫着,捂着嘴巴和其他日子一起飞奔而过,含混不清。也许要等到老去的午夜梦回中,它们才会被主人骤然想起,象一堆火烧光了,留下烬里干木柴铿锵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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