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像海难

第9章


我们接纳你们。现在没人,你们可以穿着衣服,也可以脱下衣服——就像戴娅写真集上一样。衣服是孤独的游戏,也是众人的游戏。要不要都无妨。
  “砰!”秦则关掉点唱机,酒吧像疾驰的车子紧急刹车,多安静,大家都不说话。安静是酒吧换上的一件衣服。
  不要再谈论衣服,不要私下谈论戴娅的事情。秦则告诫我们。特别是你,小文。不要肆无忌惮到把别人的痛苦当做谈资。
  我和爱徽低下头,可是何霁文看着他,何霁文站在高高的台上昂着脸,下唇突出。“戴娅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她早就应该准备承担后果。如果我是她,我才不会痛苦,干吗为别人痛苦。”何霁文仍旧走到镜子边,他看着自己。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全身的关节都在扭动,嘴里嘹亮地吹着口哨应和着自己。
  “衣服衣服,你怎么不穿衣服?”辅导员对戴娅嚷。她自己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光下坦率地呈现内幕。其实人就这样构造,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我想对她说。但她先发制人,冲着我和爱徽喊:“你们,还有你们俩,你们俩拍没拍?真他,他,他妈的。”她骂粗话非常不高明,既不脏也不利落,刚烫好的头发被她嘴里的气流吹得七零八落,何苦来?她不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们。我们三个人站得笔直,我看着地板,戴娅的皮鞋沿着方砖划来划去.“你,你,你们为什么不替我想想,我下个月就可以转到教学办去。我年底就要结婚。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办?别人会怎么说?领导会怎么说?”她质问我们,好象别人偷拍了她的裸体,“真无耻!”她说,一叠照片重重摔在桌子上,好象煤炭抓在手里嫌烫手。
  这些就是我们觊觎很久的照片——横跨夏天和秋天,戴娅奔跑赶赴的秘密成果。前两天,它们不知被谁贴在公告栏上,引得人尽皆知。现在它们安静地躺着,无辜地板着颜色班驳的脸。有一张,皂角立于秋,通透的黄,黄得苍白,戴娅缠绕着树干,缠绕在黄里,好象天的灵魂被莫名的妖魔撕啃在嘴里流下的唾液,背景蓝得纯粹;有一张,一个窗口隔开两个空间,远处是灯火清华,人群昭昭,窗户这边却只一道锐利而温暖的光芒,戴娅就在这样的分界点上四肢舒展平躺,侧脸微笑;还有一张,只看见她和一个男人的脊背,男人像蛇一样绕到她的身前,她昂着头……
  拍得很好。爱徽越过我,招呼戴娅。戴娅指着其中一张,这张的蒙片是我制作的。她说,还有这张,室内天花板色泽不够白,光线反射偏色得很厉害,我们试了很多次。
  辅导员冷笑,“你们无所谓、无耻,我也不和你们生气,那个摄影师的老婆要来闹,学校要处理。戴娅你就慢慢熬吧。”
  她的意思好象是叫我们离开,所以我们转身就走。穿过操场的时候风很大,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个水龙头孤单地尖叫,“哗哗哗”把水流到地里。我牙根不停打颤,鸡皮疙瘩像流水蔓延滋生。她们俩都走得很快,秋夜凉得我目不交睫,只好紧紧尾随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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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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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理解你。——快到宿舍楼前,我终于对戴娅说,觉得你好。
  戴娅顿了顿,她连头也不转,语速很快地说,你们认为的艺术和爱情是怎么回事?那不过是充满怜悯献技和自我不确定的狂热。艺术和爱情是狂热的,但绝对不是单纯的狂热而已。它们真正的形式是安静。死一样的安静,是非死不靡他、决然的安静。
  她边说,边朝光亮处走去。爱徽朝我翻了个白眼,爱徽说,酸不溜秋的,什么东西嘛!
  我们愿意睡觉,我们喜欢睡觉,我们一直睡觉。每天晚上我们泡在秦则的酒吧里,每天早上我们迅速沉入睡眠。如果没有什么打搅我们,浑浑噩噩时间可以无休无止的长,可以从这个梦跳到另一个梦里,在上个梦里梦到过往的梦,在下个梦里打碎无用的梦。偶尔从睡梦里滑出来,我睁开眼睛,听见戴娅和爱徽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外面的天色也许是黑的,也许蓝。据我所知,外面的人们按照规矩活动着,抱着庆幸,我又继续睡觉。——只要没有电话来打扰我们,没有人冲着耳机暧昧不明地笑,说:“好看是好看,怎么没照到阴毛?”或者“那哥们进去了没啊?说说!”——我们都可以一直睡觉,现在没有人管我们。
  如果干扰太多,睡不着,我们把所有的书堆在地上,一本一本翻。我们从书本末尾开始,向上追溯,幻想事件起因,死去的人倒退的一生。后来秦则告诉我们,卡彭铁尔的《回到种子》也是这样写,我们简直乐死了。有些书有些情节太好了,我们把它拿出来,任由自己续写下去,每个人想得都不一样。情节象一个手足无措的盲人,被我们引到不同的路上,时而死去,时而暴富,时而欢喜,时而哀愁。这真美丽,我们真强大。
  但也有些电话,我们必须应付。比如爸爸,他打电话来,问:“你在干吗?”
  “看书。”我说。
  “戴娅的事情我听说了,你给我出来。”他说,接着挂断电话。
  我披了件衣服走出去,这几日小雨连绵,我突然有个冲动,想在树叶气息撒满的冷清街道上踩每个路灯掉下去明亮的倒影。马路上有个小商店半开着门,很大声很大声的电台广播声从门缝里溜出来,声音很含糊。我竖起耳朵听,却不清楚它到底说些什么。广播声只是一个劲平直下去,在秋天半昏不明的空气里飘着,让人感到空间突然无限的放大且统一。
  我的书包里装着我的诗、我的文字。我感到它们很轻,好象空无一物,因此我很害怕。爸爸在学校旁边一家饭店等我,他说他还约了辅导员。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到饭店的包间去,辅导员还没有来。爸爸对侍应生说,我们等会在点菜,人还没到呢。他还小声问我,这家饭店贵不贵,在这个地方够不够档次。
  但侍应生一走,他的脸就沉下来。说,爸爸一夜没睡,你知道么?
  为什么。我问。
  我告诉你,以后你少跟戴娅那种女孩子在一起。爸爸说。而且你还旷课,考试不及格,还顶撞老师,你怎么会这样?他说。可能是包间的隔音效果不好,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要是这样,你学也不用上了,出来找份工作,嫁人算了。爸爸赚钱供你上大学,不是让你变坏——他一个劲说,不看我,他紧张地瞪着门看,随时准备站起来迎客。
  你在学校里究竟学了什么?!他问我。我的书包就在旁边,我抓着它。我想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但我察言观色,我知道他不在意这些,他对这些根本不以为然,他会耻笑我。我只能想,哇靠,他真像一个爸爸。
  辅导员来了。他们握手。爸爸说辅导员今天很漂亮。我觉得他这时候的语气又努力近似一个男人,因此辅导员很开心。她一落座就劝解爸爸,说我是可教育的,也没有什么大错误。“柯朗,你看你有个那么好的爸爸,不要让他担心。”她和蔼地说。
  于是就点菜,爸爸说活虾怎么那么贵啊,一斤要二十元。下雨天渔船不出海也不会那么贵!何况只是小雨!虾到底是不是活的,等会我们可是吃得出来的哇。他说。你们这里的菜贵死了,简直是斩客。前几天我们在某某路的饭庄,吃鲈鱼、鸡卷、三菇、螃蟹,满满十几个菜,也才两百元,饭还随意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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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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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桌子都是他的声音,我无可奈何地想。辅导员端坐着,看着墙上的水粉画,看得那么认真,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后来爸爸说小朗就让辅导员费心了,再三和她握手。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了。只剩下我和辅导员的时候,我喊:“老师。”我问她,那些照片是谁贴的?为什么学校不追究这个?我觉得谢苏鹃很有嫌疑。辅导员转过头来,她的脸竖直着,象莫迪利阿尼的线条,她说:“哟哟,柯朗,你爸爸请了我顿屁大的饭你就指手画脚起来了哇,你现在给我回去!”我慢慢把包整理好,挎在左边肩膀上。路边的每盏路灯下都有一汪光,刚才我径直走过去,现在后悔得很。雨不大,可以不打伞就不打伞吧,我一步步踩过那些水坑,袜子湿透了。
  阿廖说他要蓄胡子了,像艺术家一样。“呵呵,阿廖要是蓄胡子,那是什么样呢?”我叉开两根指头放在他嘴唇上,他撇着嘴,问:“很帅么?”我说我还是想象不出来。这是看不清楚的吧,他说,扯过我的辫子,辫梢抵着他的下巴,像毛茸茸的胡须。“这样才是。”他说:“和你们一样的艺术家。”他和我离得很近,鼻息喷到我脸上,烟灰的味道。我认真地看看他的脸,我说:“嗯,像恩格斯——可是恩格斯不是作家啊。”他泄气极了,苦着脸。我一直笑,笑得趴在他怀里。
  我说,阿廖,我爸爸骂我了,他嫌弃我,说我丢了他的脸,他叫我随便找个人嫁。——怎么会呢?你多好,你是大学生,你还是个诗人哇。——诗人有个屁用?没用,真的。能有什么用?
  我说,阿廖,如果我们结婚了,我还爱文学,那么爱,不干活。你可不许像我爸爸那样,不许像别人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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