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像海难

第10章


你要支持我,资助我,为我存在,像提奥之于凡高。——好。——后来为了文学,我又决定和你离婚,我要孤独,你和别人结婚,你还会继续支援我么?——嗯——一个月你打算给我多少钱?哦,你不用给我太多,诗人要过苦日子,很苦,这样才能写出好诗歌——五百吧——够了!但通货膨胀的时候就比较麻烦点——呵呵,小朗你竟然说“通货膨胀”,呵呵,你现在不那么艺术。
  我说,阿廖,现在你可以向我朗诵那首诗了。你读吧。——什么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这,这是什么意思——阿廖你猜猜。
  他豆大的眼睛看着我,我看着他。阿廖说我知道了,是不是说跑的很快,大喊大叫,跑回家才是好事?哇?又错拉?那是不是说桃花很美,不过还是桃子有用,可以带回叫去吃?
  他豆大的眼睛还是瞪着我,我也瞪着他。我想,诗经里这首结婚歌写得多好啊。阿廖想什么我可不知道。
  爱徽把戴娅的脸扳正,她抬起身来笑咪咪地对摄影师说:“你看怎么办吧?我们现在要去法院起诉你、你妻子,还有学校。我们虽然不懂法,但知道随便侵犯他人肖像权不对。你妻子打人,把人的脸蛋掴得那么肿,也错。反正我们不要脸,就无耻得彻底点。”摄影师说,我不和你谈,你是谁,凭什么和我谈。别以为和我说法律我就怕你,我后面有人。你这丫头片子,别不识趣,你滚开点。
  我觉得他们吵死了,我背对着他们拿着书,几乎想把耳朵捂起来。我想对他们说,算了吧。可我看见戴娅的脸,她的脸红一块青一块,刚才看到她,我叫起来。据说在街上拦住她的,有好几个女人,喊她“狐狸精”“破鞋”,真的像电视剧演的那样。
  戴娅说,你们别闹了。我只问你一句话,那些照片是你给谢苏鹃的么?摄影师看了看戴娅,说,是啊,我不知道她会贴出来,你们小女孩之间乱七八糟的,搞不好团结。他往兜里掏了掏,说,我有些钱,戴娅你拿去看看脸。我老婆她神经病,我回去打死她。现在你的写真名声搞得那么臭,已经不艺术了,估计也包装不下去。咱们生意不成仁义在。各自退一步,你看怎么样?戴娅说好啊,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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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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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摄影师就走了。他的钱放在桌上。戴娅拿起来算了算,挥舞胳膊喊了一声:“乌拉,有四百块哇!我晚上还没吃饭,谁出去帮我买桶快熟面,这把钱就归她!”“我不去!”爱徽说,她走到书架边随手拿了本书摔在地上,她有时候爱摔书,就这点习惯不好。“我也不去。”我很快地说。我们在宿舍里僵立着,刚才爱徽摔落的是精装《昭明文选》,下手忑重,都散了页,像菊花一样开在地上。
  但我还有几个鸡蛋。可以做个鸡蛋汤给你喝。爱徽又说,小朗,来,帮帮我。我们蹲下身,往她床下掏。她床下有个小小的电热杯,有个小碗装着七八个纯白的蛋。“煮几个?四个,够么?”爱徽问我。“多拿两个,热热可以敷脸。”我说。“把插头插上去。”爱徽说。“你多加点水。”我说。“我们的盐巴放哪里了?”她问。“拿汤匙多搅搅啊。”我回答。“很快可以吃了,戴娅你等着啊。”我们把脸朝电热杯里看,爱徽的眼泪掉到鸡蛋汤里。她哭了。
  三国演义哪一回比较有教育意义?女孩站在台上拿着话筒问何霁文。
  桃园三结义。
  有什么教育意义啊?女孩问。
  告诉你不要在大街上随便看到个人就称兄道弟。
  酒吧里很多人嘘起来,何霁文摆摆手——玩笑,其实是煮酒论英雄那一章——他说。
  这回是真的么?有什么教育意义呢?女孩又问。
  告诉你吹牛的时候连同听你吹牛的人也吹上一吹。
  呸!女孩说,她顿了顿脚,小裙子就摆起来,很多人把头低下去,侧着脸看她的大腿。
  我看你那么爱唠嗑,肯定是缺乏母爱。女孩细声细气地说,何霁文你小时候心理有问题。
  什么是母爱?就是想着和母亲作爱。我乖,我不想。何霁文说。
  大家又哄笑
  ……
  秦则坐在角落里,我走过去,我说秦则秦则,我们总算遇到一件开心的事情了。你看你的诗歌朗诵会有那么多人来参加,那么热闹,我真替你高兴。秦则笑了,他让我坐在他身旁,他说小朗,你也知道,他们不是来听诗的,他们来看表演。他们是消费者,仅仅这样而已。秦则这样说着,但他低下头看看我。小朗,你替戴娅担心了么?替我担心?你真是个孩子。你看月亮那么大,像仙人的坟墓。要是现在我们偷偷溜出去,租条船,随便到哪个岛上去,你肯定会大笑起来。走吧,我们走。
  渡轮一抛开缆绳,海岛就象秋天夜晚我们嘴巴里呼出的气,朦朦胧胧弥散着光亮。天上有一个月亮、七八颗星星。月亮太耀眼了,秦则说,要不然怎么说是“月朗星稀”呢。我觉得很好,什么都好。把脚翘在船头的踏板上,白浪沿着船“突突突”翻着身,昂头的时候天空都在旋转。它像一块蓝色的手帕,盖着我、盖着秦则。岸上有人走,与船平行的时候挥舞起手来,漫无目的地喊“嗨!”我听到他们说:“我们一直走,走到海中间去啊。”于是我也喊:“嗨嗨!”海浪的声音大不过我。
  秦则说小朗我给你说故事吧。关于月亮、关于海,有那么多故事。
  不听哀伤的故事。我命令他。
  唔……卡瓦佐尼写过“月亮之诗”,那是在一个满月的夜晚,一个男人被月亮迷惑,走到井边去,后来他又跟着一群穿过田野的人去看脱衣舞。另一个下雨的晚上,他跑到他心爱的女孩的房间里去凝视她的脸。后来有人抓住了月亮,很多人都通过电视看俘虏的月亮,还有人开枪打坏了月亮。天黑了,只有应月亮召唤的这个男人和月亮说着话。
  秦则这样说,他说得很小声、很快,语气激动。我理解他,天空现在在旋转啊旋转。船往另外的岛屿上去,我们还会搭返程回来,再离开,再回来……我想无休止地坐这条船,听他讲故事。
  唔……秦则又说,我说得不好。我不会说故事。
  和我讲个秦则自己的故事吧。我说。或者是秦则自己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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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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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行。他笑起来,我的诗能力太小,现在念,你要笑出声。现在,我只想到一首诗,你那么爱《诗经》,你也会念,来,我们可以一起念。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我们坐在一起,低声念这首陈风,念了很多遍。海风从西吹到东,我们的声音缠绕交叠,越来越大。有些夜归的乘客转过头看着我们,但我们读得好,一会儿,他们也就微笑了。
  小朗,秦则拉着我的手,我的手上满是汗珠。你体会到了么,这是语言的魅力。你看,这些潜藏在历史里的文化,那么自然,但它们的力量就这样展现着,让人无法忽视。这阵子,我总是在想,现代的一些诗歌,我的诗歌,总是讲究技巧,巴不得越精细越好。可是我们走到形式主义的迷雾里去了。而另外一些东西,那些自然勃发的诗歌,时而从人们的嘴巴里,时而从大师的笔下吐露,寥寥几个字,威力无穷。这好象希腊神殿的废墟和现代参天大楼的比照,原来,一些自然的朴素的语言和节奏,才是美妙的。
  秦则秦则,我们怎么办?我们只能在历史里寻找这些东西了么?我们自己到达不了么?我问他,撼着他的胳膊,但我满脸是笑。
  秦则耙耙头发,他说不是,也许是他自己厚古薄今了。看到以前的大师,以前瑰丽的文化,他总有点紧张。但是,他又说,他看着我的眼睛:“小朗,你要知道,对于文学,我们既不能走得太笃定、也不能走得太迟疑。坚信和怀疑——这是可以共存的,就象骨骼的坚硬和血肉的柔软一样。”
  “除了文学,”他说,“还有很多事情。比方戴娅、比方小文,我知道他们给你很多影响。你要坚信、要爱他们、但你也要有你自己的信念。”
  小朗,和我说说你的信念吧。秦则说。
  小时候,我看过一个电影片,黑白电影记录片。我说,毛主席坐在一间小小的房间里,一个很普通的椅子上。然后他站起来,往窗边走,推开窗户,镜头掉转而下,我看见窗户外有很多人,数以万计。他们都在对主席招着手,人山人海。秦则,我要这样的感觉,这让我觉得不寂寞。我想这样生活,所有的人都对我笑,都爱我。
  秦则扭过头看着海,海安静极了。我也有你这样的时候,迫不及待的时候,小朗。有些东西慢慢走,你才会看到。
  你的信念是什么呢?我问他。
  我想和我爱的人一起写字吧,写一辈子。我以为一个人衣食无忧,身体大致健康,又可以用一辈子慢慢地慢慢地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很幸福。两个人一起做,互相看到,那简直是奢侈了。
  我们继续小声说话,说许多许多。后来我们终于下了船,站在树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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