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像海难

第12章


  当着妲妲的面,我问阿廖,怎么回事?怎么平白无故被辞退了?
  他玩游戏玩得连班都忘记上了,整整在网吧呆了两天,哇靠。妲妲笑着说,阿廖是星际争霸的一流高手!
  我低下头看着阿廖,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小时候我们亲密无间。他时常把字条递到我手上:“阿廖欢迎小朗今天晚上到家里写作业。”他书读得很好,每次我考不及格,他就买一大堆冰棒请我吃。重阳节,我、他、妲妲与煤油灯手拉手去爬山,拿剪刀剪山上齐脸高的叶子。煤油灯十六岁就死了。一天下午他和阿廖正打篮球,一群人冲过来揪住他的衣领说:“父债子还!”他们把手上的锯齿刀捅到煤油灯肚子里,再把刀子拖出来,轻巧得像五十米跑个来回。煤油灯躺在操场上,他的肠子流得遍地都是。我们跑过去的时候,他长长叹了口气,他说:“真快啊。比进球还快。到底有多快呢?”他皱着眉头望着天,喉咙一抖一抖,发出空洞的声响,可是他还在想啊想,最后把我和阿廖的手拉起来,放在他两只眼睛上。我感到他的睫毛在我手掌上飞快地扑扇一下,很细微的感觉,我得屏息静气。类似海岛安静沉睡的仲夏中午,远远隔着沙滩听海鸥的翅膀电一般点过沙地的礁石“啪嘶”一声飞走——这声音被闷热暗哑的风匍匐缓慢地传到耳朵里,远而几乎与空气平行,是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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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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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还不够快,唉。”煤油灯忧愁地说:“我笨死了。”
  然后他真的死了。
  煤油灯死了以后我们仍旧到山上去,到寺庙里去。猫着腰从山门溜过。听老和尚大声咬板栗,突然暴喊一声:“觉能哟——敲——钟——咯。”钟楼上的钟会响,天会阴沉下去。那段日子,我初来月事,莫名的感觉从子宫直贯而下,悠长得像贺铸题过《青玉案》。坐在寺庙半昏的石阶上,阿廖看着他的手愣愣地说:“煤油灯死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我看到我掉下来的眼泪被吹走了。”我想对他说,说流血的感觉那么不一样,不总是星星点点、血雨横飞。可我没说,我的胳膊蹭着他男孩子气的皮肤,光觉得好。
  后来阿廖就不读书了。
  ——现在他呆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头椅上,神色茫然。他翘着嘴说:“我今天晚上不回家,我爸要打死我。”他叫妲妲借他钱,他在网络游戏里的人物等级要提高了,今天晚上他必须把对手打到下线为止。
  我看着他,突然问他,阿廖,你痛苦过么?
  痛苦?他看了我一眼,说,其实失业也没什么,又不是没饭吃。
  不,阿廖,你告诉我,你痛苦过么?我坚持问。
  有吧,他迟疑着说,有时候我躺在床上,觉得很累,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掉下来了。
  可这个社会很残酷——我急急地说——你是不是想开一辈子的车,玩一辈子的电脑游戏?是不是?!
  阿廖和妲妲睁大眼睛奇怪地看着我,我几乎喊起来,可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靠!我说,妲妲你他妈的不许给他钱!
  妲妲白了我一眼,她说,我偏给!
  你就算给他钱,他也不会喜欢你。你别白费心机了。我冷笑着说。
  你说什么?妲妲看着我,她的大脸蛋涨得通红:“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错?你爱文学,是文化人。阿廖爱玩游戏,这有什么错?你说说看!”
  她问我,我却回答不出来。她瞪圆眼睛,说:“你根本不是诗人!”还喘着粗气,好象上了大当,发现了个冒牌货。我脑袋里乱得很,我想对她说,对不起或者走着瞧——但又认为没有必要。
  我还觉得在他们面前打了败仗,连他们我都无能为力,这让我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
  爸爸对我说,你别吹牛了,前不久还说省文联的人看上你了。
  我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对你说这样的话。就算我到了北京去,到了国外去,我拿了诺贝尔奖,拿了芥川奖,拿了龚古尔奖,也不会告诉你。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知道现在经济不景气,找个工作多困难!你别自以为了不起!
  我不理睬他,背着书包缓缓转过身往秦则的酒吧走。我知道爸爸在身后站着,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怎么让他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怎么能够?怎么能够?我想。来一辆车子撞死我吧,还是打个雷把我劈死。我很认真地看看天,天上万里无云,海岛的街道很空旷,这里禁止行车。
  小朗真大方。何霁文一再对别人说。甚至对刚来的榨果汁小姐也说。榨果汁小姐站在厨房里榨果汁,大家说她口袋里装着一大堆避孕套,雄心勃勃地想榨干海岛男人的精子和钱。她把一根甘蔗恶狠狠地推进果汁机里,晃动她草绿色的头发咆哮着问:“文化馆的工资一个月多少钱?”
  “工资不菲,工作清闲。比你好多了,你靠身体工作,人家是靠头脑工作呐。”何霁文边说,边把手放在榨果汁小姐的屁股上。
  “嗬,我就不相信戴娅可以调到省里文化馆,就没用着她的身体。这年头,谁比谁干净点呐!”榨果汁小姐说:“本来不是挑中柯朗的么?怎么回事?功夫不够?”她把身体往后一靠,像粘皮糖一样粘在何霁文身上“嗯?人家都说你只爱男人哩。”
  “我是双性恋。”何霁文甩过长发,把脸埋下去。
  我站在他们身后,把托盘往洗碗池上一放,转身朝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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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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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险些撞在秦则身上,他笑起来,伸手掐掐我的鼻子。说,天转冷,你还穿那么少,鼻涕都要掉下来了。
  秦,我看着他,我说,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
  唱机里JohnLennon的声音猛地吼出来,很多人跟着尖叫。他们拍手、扭屁股、互相拥抱。我和秦则面对面站着,地板的颤栗沿着我们的腿神经攻击心脏。激光雷射灯爆放的瞬间,人们苍白的脸如毕加索的的笔触剧烈开放,我和秦则仍旧面对面站着。
  她走进来,她说她会朗诵,她读了首余冠中的《乡愁》。然后她说她会唱歌,唱了首《洪湖水,浪打浪》,跟着她说她英语不错……我站在她边上,并肩站着。黄主席看着她,间或看看我,面无表情。我窘得要命,好象被人挑选的货品。我对爱徽说。
  戴娅这手真厉害。爱徽说,调令都下来了,你连机会也没有了。
  我们扭头看看戴娅的床铺。她的行李立在空荡荡的床板上,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茕茕孓立。
  我从海岛宾馆走出来的时候,树丛中间有个圆圆的黄澄澄的路灯,我把它错当成月亮看了半天呢。我说。
  小朗,你又抒情!戴娅推开门走进来,说。
  我和爱徽都不说话。
  我来拿行李,退学手续已经办好了。戴娅说,以后不用和你们挤一个宿舍。
  我们不说话。她朝我们走近几步,看着我的眼睛。“说吧。”戴娅说。
  “祝你前程似锦。”我很快地说。
  “狗屎!说心里话!说你嫉妒我!说你假清高!说你看不起我!”
  我看着她,我用力在眼神里装满怜悯、宽容和庄严。可是很累。
  下贱!我终于喊出来——我们三个人好象同时嘘了口气。
  戴娅走的时候穿什么衣服?我问秦则。
  没注意。
  戴娅走的时候说什么话?我又问。
  没说什么,往船上一跳就没影了。
  哦……我低下头说,这不像书上所说的那样。
  书上说什么了?秦则笑起来,非要说小朗啊我爱你啊对不起你啊——非要这样么?
  秦,我说,以前有个穷人,他只有一套脏衣服,天天穿在身上。有个巫婆升了团火,对他说,把你这件脏衣服脱下来,扔到火里,就会烧出最好的衣服来。穷人把衣服丢到火里,可他只得到灰烬。
  哦,秦则说,这个故事真好听。可是——他把脸转过来,这就是你想象的戴娅么?
  是。我说。
  我坚信,秦则说,我坚信戴娅不会像大家所说的那样,用肉体换将来。她不会和她不爱的人做爱,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小朗。
  我闭上眼睛,突然之间,一股秋天末梢凛冽的气味席卷了我。我的思绪飘到很多很多日子前,一个假面舞会上,灯光突然全亮了,宏大的声音说:“请你们都脱下面具吧。”人们把面罩扯下来,无阻隔的目光哗然而入,我羞愧难当。
  秦,我抽噎着把额头支在他肩膀上,秦,我该怎么办呢?我说,戴娅,戴娅她比我强。她实在比我强,她真的比我强,强多了。
  秦则什么也没说,他轻轻拥着我。在静谧里,我听到屋外行人脚步声、再远一点电动环岛车“轰隆隆”过去的声音、甚至更远处海浪撞击大陆架的声音,然后什么都听不到了——是的,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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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纸船去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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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爱徽去轮渡接幺一,她正因为晕船扶着柱子吐得天昏地暗。在电话里她说自己穿一件性感的裙子,否则我们真认不出她。她长得一点也不像照片上的幺一,所幸裙子夸张得像一片秋天破漏了的芭蕉叶,我和爱徽无法对她熟视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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