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尘愕然。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她与月弥不过见过数面,第一次见他,只觉得此人温文尔雅,却非等闲之辈,再见他,他因自己将赫娜“欺负”得遍体鳞伤而将她打入了“禁止往来”的黑名单之中,最后一次见他,是在赫娜的胁迫之下不得不答应借兵予她。
不曾想,这一回见到的,却是他的尸体。昔日这么一个意气风发绝代风华的一个人,如今却显得如此狼狈不堪;昔日与岩止情同手足交情颇深的一个人,如今却与岩止兵戎相见,命陨于此。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将赫娜宠爱得有些无法无天的兄长,不曾想,竟也是个痴儿……
岩止一定很难过吧,他虽什么也没说,但轻尘知道,月弥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最痛心的恐怕就是岩止。
人人都说岩止残忍无情,图格、瑞祥、甚至是头曼,死在岩止手中的人数不胜数,人人都说他弑父杀兄,不折手段,却没有人知道岩止也是个人,不是个冷血无情的魔鬼,也不是个无所畏惧的天神,他的孤独与情感从来不与外人道。
看到岩止这样冷寂的神情,轻尘有些揪心,她想也未想地跳下了马背扑进岩止的怀里,将脸紧紧地埋在岩止的胸膛,双臂用力地拥抱岩止。
岩止幽深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眼底那让人害怕让人感到陌生的戾气这才有了片刻的涣散,良久,他才回过神来一般,瞳眸中重新染上一层轻尘所熟悉的温柔。
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这才搭上轻尘的头,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怎么了?”
“没怎么。”轻尘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刚才自己就是莫名地感到一丝慌乱,总觉得不紧紧抱住岩止就会失去他一般。
岩止笑了,语气像是在安抚一个小孩:“别怕,一切有我在。”
天要塌了也好,地要陷了也罢,但凡他还存着一口气,他总会保护好自己的妻儿的。
“嗯。”轻尘点了点头,鼻头却有些酸涩,仿佛心有余悸:“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好。”岩止的声音如碎玉一般悦耳好听,沁人心脾。
“不!”
忽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划破了轻尘的耳膜,轻尘也明显感受到当岩止听到这一声尖叫时,原本温软下来的身体忽然又变得冷硬了起来,轻尘心里一惊,有些茫然地将脸从岩止的怀里抬起。
只见半山腰处,一道降紫色的身影从高处掠来,那身手丝毫不亚于昔日轻尘在龙城大会上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接住赫娜的风姿。
那道降紫色的身影……
轻尘的瞳孔一缩,似乎也是惊讶不已,那人竟是……赫娜!
她果真是她所认识的赫娜吗?
她所认识的赫娜,是那个刁蛮任性挥舞着鞭子的公主,她爱生气,总也激不得,她多年如一日的孩子气,尽管刁蛮不讲理,轻尘却总也无法讨厌她。如今自己所见到的赫娜,果真是那个在龙城大会上被柯刺欺负了就哇哇大哭的丫头吗?果真是那个缠着她要她教她武功的乌孙公主?
轻尘有些茫然了……
赫娜的身影直接从半山腰飞掠而下,其间只在几处山岩下借了几处力落脚,莫说轻尘如今武功尽失了,就是昔日的她,竟也未必能是赫娜的对手,她藏得如此之深,若非在她之上,她又何至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那昔日威风凛凛却又刁蛮任性的公主,此时却是这样一副狼狈的模样。她的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面色苍白,眼里是深深的绝望和悲戚,她的身形有些臃肿……轻尘的身子微微僵硬,赫娜的肚子……竟是身怀六甲。
“哼。”看着发疯了一般的赫娜睁大悲戚又无神的眼睛疯疯癫癫地抢过月弥的尸体,抱着月弥尖叫着,大哭着,岩止冷漠地勾起嘴角,那弧度竟是充满嘲讽与讥诮。
“岩止……”轻尘也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不由得喃喃地唤出了声……
“月弥!月弥!”赫娜疯了,她的脸上湿漉漉的一片,早已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紧紧抱着月弥,将他抱在怀里,不住地亲吻他冰冷的面庞,亲吻他的嘴唇,眼睛,眉毛,魔怔了一般,浑身颤抖着:“你不要骗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你不是说不会将我嫁人吗,你不是说等一切都过去了,你要昭告天下真相,你要告诉他们你会娶我的吗?月弥!臭月弥!坏月弥!你死了,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求求你,求你……”
“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所以你要这么报复我……坏月弥,臭月弥,换种方式惩罚我好不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看着这样的赫娜,轻尘竟也觉得心酸,她抬起头来看向岩止,岩止的神色依旧冷峻,冷峻到了极点……
“月……”赫娜的脸色忽然苍白得可怕,她浑身颤抖着,却丝毫不肯松开月弥的尸体,然而轻尘却是心里一颤,赫娜她……她的身下开始淌血,但她却毫无知觉一般,只是那样茫然地抱着月弥,嘴里不住地说着话,脸色一寸寸地苍白下去,竟是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赫娜!”轻尘眉头一皱,终于冷喝出声。
被轻尘这么一喝,赫娜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她怔怔地看向轻尘,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悲怆,她复又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流血的裙褥,毫无生意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生气,她的脑袋轰地一下炸开来,拼命地摇头,放下月弥,手脚并用地朝轻尘爬过来,泪流满面地看着她,她的身体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血迹:“救我……这是月弥的孩子,他是月弥唯一的血脉……我要保住他,我要替月弥保住他……求你……求求你……”
月弥的血脉?
这几次字成功地让岩止已经泛起的杀意微微收敛,他居高临下地低着头扫了赫娜一眼,那隆起的肚子也因赫娜的疼痛而颤抖着。
“岩止!”轻尘拽了拽岩止的袖子,有些焦急。
岩止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小妻子一眼,终是袖子一拂,背过身去:“救她。”
听到岩止这么说,抱着轻尘的脚的赫娜湿漉漉的面庞上明显地一松,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然而她现在想笑,直想笑:“谢谢……谢谢……”
天山之中,数十将士面朝外背对里地围出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两军之中,其中不乏军医,但能为赫娜接生的只有轻尘,赫娜躺在地上,毫无血色,大大地眼睛竟毫无神采,她的手紧紧地握住月弥的手,月弥就躺在她身侧,那安静的面容,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赫娜始终侧着头,定定地凝视着他,凝视着他嘴角淡淡的弧度。
他为什么在笑呢,他不怨吗,不悔吗,不恨吗,他为什么可以去得那么安然,他离开前,嘴角为什么会有这样淡淡的弧度,他可曾想起了她,是想到了她吗……
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呼声从她嘴里呼出,赫娜感受到了腹部一阵又一阵的抽痛,天昏地暗,仿佛没完没了,好几次她的神情都涣散下去,可那一阵阵的疼痛仿佛正在刺激她,每每当她就要这么昏厥之时,那疼痛都在提醒着她,这是月弥的血脉,她一死,月弥就真的什么也没留下了,这是她欠他的……
“赫娜!”轻尘满头是汗,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轻尘对接生毫无经验,只能一面听着在外侧的容和的教导一面帮助赫娜生产,可赫娜腹中的孩儿毕竟不足月,比她当初生银儿时所面临的情况还要糟糕,银儿出生后好歹活蹦乱跳健康得很,只怕这一回赫娜未必能像自己当初那般幸运撑下去了,即使真的生下了孩子,那孩子能不能存活也是个问题。
这孩子看样子是难以生产下来的,再耗下去,赫娜也会送命。
想到这,轻尘不免有些着急,握住赫娜的另一只手劝她道:“赫娜……”
那孩子已经有落胎的趋势了,只怕拉扯出来后也会是死婴。
赫娜一听轻尘唤她的名字,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渐渐有了反应,不等轻尘说完,她便猜出轻尘要说什么,前一刻分明已经毫无力气的她,此时突然用力地反握住了轻尘的手,被汗水沾湿的手紧紧扣住了轻尘的手,肢节都泛白,她瞪大了眼睛,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救孩子,我要孩子活着!救孩子!求求你!”
“赫娜!”轻尘皱眉。
“赫娜?”赫娜的表情忽然间有些迷茫,像一个迷途的孩子那般:“我不是赫娜……我是魔鬼,是罪人,是该死的人……我要孩子,保不住孩子,月弥一定会恨死我的!生不出来……怎么会生不出来……剖腹……对了,剖开肚子!剖开肚子把我的孩子取出来!”
剖开肚子!
多么可怕的字眼,即使是容和也不敢在这时候说出这样的话,轻尘面色一变,人墙外头已经传来了容和的询问声,轻尘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赫娜从自己的身上掏出了一把匕首刺向自己的肚子……
“孟轻尘,帮我……帮我……”赫娜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握着轻尘的手,好像不怕疼一般,脸上竟挂着笑,她这么做,是逼得轻尘毫无退路,只能顺她的意做。
顿了顿,轻尘沉下了脸,点了点头,赫娜见到她点头,竟然是长吁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更甚,好像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就是她一般,她偏着头微笑地看着月弥,紧紧握着他的手,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见他……
轻尘轻叹了口气,接过赫娜手中的匕首,横下心来……
当她抱着那浑身是血的婴孩出来时,那孩子小得可怜,全身皱巴巴的,都是母亲的血,轻尘想把孩子交给赫娜看看,但赫娜却是摇了摇头,连看也不愿看他一眼。
轻尘要命容和接手救赫娜,却也被赫娜阻止:“不要……不需要了……若你怜悯我,便将我与月弥一起,放一把火烧了,将我二人一起葬在天山,他休想……休想就这么甩掉了我……”
赫娜的气息越发微弱,身体的热量也在流失,轻尘的心里闷闷的,前所未有的闷,好像快要透不过气来。
“好。”她点了点头,从自己身上取下了外袍盖在了赫娜的身上,赫娜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那刁蛮任性的女孩,此时竟如此温婉地笑着,好似这世上最美的新嫁娘。
孩子的哭声让人墙让出了一道口子,岩止与容和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容和的双眸微微一敛,岩止的脸上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容和上前从轻尘手中接过了孩子,孩子的哭声很微弱,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个问题。
见岩止来了,轻尘有些茫然地抬起脸望向他,她的小脸上也沾满了血,双手,身上更甚。
赫娜见了他,竟也笑了,她仍旧握着月弥的手,面色苍白,她对轻尘道:“是你救了孩子,愿你念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代我将他养大,不必告诉他他的母亲是谁,我担心这会成为他的耻辱,你只须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我会照顾他,就像疼爱银儿那样疼爱他。”轻尘点了点头。
赫娜听到轻尘的承诺便长松了口气,笑容浅浅:“谢谢你。有你的承诺,我便放心了……你是孩子的恩人,请你赐他一个名字……”
赐名……
岩止微微皱眉,让轻尘赐名毕竟让人不免担忧。
“猎骄。”轻尘的语气带了些坚定:“愿他像草原的雄鹰一样成为天空的狩猎之王,待他长大,他会重新回到乌孙,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爱民如子的好困莫,他也会因为是你们的孩子而骄傲。”
“猎骄……猎骄……真是一个好名字……”赫娜仿佛听到了这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一声喟然长叹,似在喃喃自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埋葬了赫娜和月弥的尸体,轻尘有些怅然若失地抱着猎骄,猎骄的命是被容和保住了,可他仍然小得可怜,也虚弱得可怜。
“岩止……”
轻尘望向岩止,离开天山之时,他们与贺达的大军汇合了,与之一同来的,还有莫谈前辈与那个始终跟在莫谈身旁的男孩。
岩止轻轻揉了揉轻尘的头发,像在哄她:“这是我与寻川多年的恩怨,我势必要与他了结此事,别担心,等我回来。”
在见到莫谈前辈的那一瞬间,轻尘便知道岩止的决定了,岩止见她不大情愿,不禁笑了:“你放心银儿和骄猎吗?我很快就会回来,但我希望你能在此之前陪伴他们。”
因为等他回来后,这两个小鬼一定是有多远就丢多远,他的妻子怎能任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霸占?
轻尘自然知道如今的自己非但不能为岩止做什么,还会成为他的负担,莫谈前辈会出现在这便是最好的解释,岩止欲将她托付给莫谈,这么多年来,岩止从来没有承认过莫谈是他的父亲,如今肯与莫谈见面,也多半是为了她的安全不得不见他。
这个世界上,除了岩止自己,唯一能让他信得过的也只有莫谈了。
“一切小心。”轻尘叹了口气,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为了这四字。
“等我回来。”岩止好笑地在轻尘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这丫头素来性子清冷,哪里有机会见到她这样恋恋不舍的模样,轻尘的表现让岩止心情大好,这比任何事情都能激励他的力量。
“下雪前回来吧,我怕冷,一个人睡不着。”轻尘的唇畔绽开了一抹笑,这抹灿烂无比的笑颜直直印入了岩止的心底,他深深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似要将它烙印得更刻骨铭心一些才肯罢休。
“好。”末了,岩止亦勾起唇角,将她拥入怀中,错致的吻雨点一般停落在轻尘的眼角,鼻尖,唇上,旁若无人。
见这两人没完没了地话别,莫谈身侧的那个扎着冲天炮的小男孩终于受不住了,一蹦上起前,分明幼稚的脸上却摆出了一副老成的样子,挑了挑眉,往下扯了扯岩止的衣摆以此来引起他的注意:“岩止老弟,去去去,快点把那小子给宰了,速去速回,你再多待一会,老子我都快被你酸掉牙了!”
岩止低头扫了男孩一眼,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你一点也没长大。”
男孩一听,脸色立即涨得通红,瞪大了眼睛,似乎气得张口就要吵架,可张了张嘴,又很没骨气地通通咽了回去,一脸落寞地唉声叹气往莫谈那回去:“人情冷暖啊,世态炎凉啊!想当初,我不远万里,不顾危险重重,困难险阻,简直是感天动地举世动容,千辛万苦,历尽坎坷,偷偷潜入你的寝殿看望你,多可爱的一个孩子啊,追着老子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地喊,可越长大竟然越发翻脸不认人了,唉,世态炎凉,人心莫测啊……”
岩止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轻尘的脑袋便直接翻身上马,他身下的克拾拉兴奋地摆了摆尾,岩止调转方向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一直站在那没有说话的莫谈,默了默,还是什么也没说,低喝了一声驾马回道已经整装待发的匈奴大军前。
以一国之力敌西域众国之兵,如今的岩止,也真如当年头曼所言,野心勃勃,却又堪担得起这个野心。
轻尘站在原地,怀里的猎骄动了动,许是被那震撼天地的马蹄声和浩浩荡荡的金戈铁马的阵势给吓着了,出生时他哭得仍有气无力,此刻居然号啕大哭,将轻尘都吓了一跳,她被这一声啼哭而惊得回神,再抬首时,岩止的大军已经行出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她移步到了一处视野宽广的高崖上,俯首向下望去,仍能见到这气势豪迈英武不凡的黑色大军像海洋一样占据了天山。
她站在那,视野所及之处,还能见到那飞扬的黑色旗帜,金色的匈奴图腾好像活过来一般,龙腾虎跃,岩止一身黑色战袍,绣着属于他的太阳图腾的披风在身后疯狂腾起,偶尔露出了他腰间佩刀反射天山之光的刺眼银白,高高坐在马背上的他,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当真有如从天上下来的战神一般。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了,已经离得很远的岩止还是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层层山峦阻碍,险峻高峰隔绝他们目光的交汇,然而他好似还是能看到正站在那定定凝视着他的轻尘,山风猎猎,定吹得她青丝飞扬,衣裙纷飞,她娇弱而不羸弱的坦荡目光正坚定地送她的丈夫和守卫着他们的国家与子民的英雄们出发。
“我们也该走了。”
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手搭在了轻尘的头顶,这感觉,就像爹爹长年握剑而显得粗糙但却温暖无比的大手,轻尘回过头来,才发觉竟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与岩止说过话的莫谈前辈。
和初见时一样,他依旧仙风道骨,仿佛不属于这尘世,但又和初见时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呢,轻尘仔细一看,竟发觉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莫谈前辈竟好似衰老了十几岁一般,发鬓微微渗出了几道白痕,与岩止颇为相似的碧绿色眼眸多了分俗世父亲的慈爱,即便如此,依旧两袖清风,境界非凡。
“皮囊肉身,身外之物。”见轻尘盯着他看,莫谈只是毫不在意地摇头朗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世间哪有真的不老不灭之人,不过是拖得一日是一日罢了,如今想来,倒是当初看不开,愚钝,愚钝。”
“莫谈前辈,你……”轻尘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却被莫谈一个大彻大悟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自那日见到莫谈前辈之后,她便觉得自己体内隐藏着一股奇怪的力量,难道……那是莫谈前辈的赐予?神人莫谈……不老不死,不过是功力深厚,有如仙道罢了。
“哪来神人莫谈,不老不死,世上无神,你我皆是人。”仿佛看穿了轻尘心中所思,莫谈摇了摇头,可说到这,他的眼神微黯:“神魔神魔,人的一念之间。”
“师父,此地不宜久留,要与你家儿媳叙旧,也不急于这一时。”男孩挑了挑眉,一脸无奈地摇头叹气,这对父子怎生得都如此婆婆妈妈,欺他老人家无后?
男孩苦恼地低头看自己,清心寡欲数十年,连个媳妇也没娶上,当小孩子不容易啊。
“走吧,孩子,我知你满腹疑问,到了安全之地再问也不迟。”莫谈拍了拍轻尘的肩膀:“银小子在那等你。”
轻尘的确是满腹疑问,她虽早已知晓岩止的身世,可当年……他为何要舍弃月宿于不顾,使她嫁予头曼,岩止此生唯一耿耿于怀之事恐怕就是月宿之死,而他与岩止,竟也是三十多年不曾见过一面。
听到银儿在等她,轻尘身为娘亲,心中便不自觉地柔软起来,点了点头,随着莫谈去了。
岩止随留了一支暗卫护他们这一行人,但有莫谈在,几乎一路坦荡,半个追兵敌手都没遇上,暗卫倒是丝毫没有出面的机会。
……
莫谈所居之地当真是世外桃源,奇门遁术错综复杂,恐怕就是寻川也不会节外生枝与莫谈对上,毕竟莫谈太过高深莫测了,尽管她不知道当日莫谈究竟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致使他自身似乎损伤颇大,竟开始有衰老之态,但这仅仅只是一个鲜有人知的秘密而已,在寻川眼里,莫谈依旧是神人莫谈,他断不会轻易招惹莫谈。
也难怪岩止会将她托付给莫谈了。
茅草屋前,一道小小的银白色身影早早地就蹲在那等候了,一见到祖父与娘亲的身影,银儿就唰地一下子蹦跶了起来,踉踉跄跄地伸出小手奔跑过来,俊秀粉嫩的眉眼之间写满了委屈和埋怨,看起来煞是可怜。
娘亲和父亲大人皆将他视若无物,银儿觉得自己很可怜,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娘亲和父亲大人所生,否则父亲大人为何见到自己总也不肯笑一下呢,否则娘亲为何连一句话都不说就把他丢给了父亲,然后自己消失无踪?
他气呼呼地蹲在那想,这一回就算祖父再怎么哄他,他也再不愿以原谅娘亲和父亲大人了,可这下眼巴巴地瞧见轻尘的身影了,银儿把刚才满腹的火气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留下了对轻尘的依赖和自己被忽视的委屈。
“娘亲!娘亲!”
远远地,轻尘便见到穿戴整齐有模有样的小岩止朝自己飞奔而来,但银儿生来活泼好动,全然不似岩止那般冷峻威严,见到这孩子边叫着自己边朝自己飞奔而来,两只小手臂张得大大,好像一扑上来就要她抱似的,她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
可令银儿没想到的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是混世小魔王,有人却比他还混蛋!
他还没扑进娘亲的怀抱,就见到娘亲怀里竟然抱着个小拖油瓶,那小拖油瓶很不合时宜地哇哇大哭起来,娘亲原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下子全部挪到了那小拖油瓶身上,正手忙脚乱地哄着哭得天花乱坠的小拖油瓶。
银儿停在了轻尘面前,原本欢乐的小脸立马鼓成了一个小包子,可恶那拖油瓶越哭越起劲,娘亲完全忽视气呼呼的他,只抱着那拖油瓶哄道:“猎骄乖,不哭,不哭,你的银哥哥来看你了。”
“哇!”银儿瞪了半天也没惹来娘亲的关注,顿时委屈地红了眼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俊俏的小脸是悲伤凄惨的表情,非要哭得人肝肠寸断不可。
“哇!”小拖油瓶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银儿。
银儿愣了愣,似乎是棋逢对手了,竟然有人哭得比他还大声,还挂着眼泪的漂亮双眼里闪过了一丝迷茫,然后是更加不甘示弱的号啕大哭。
轻尘的脸顿时黑了,手忙脚乱地哄着二人,却发现银儿和猎骄完全是杠上了,哭得惊天动地,一个比一个大声。
最后还是莫谈身边的那男孩看不下去了,扯着银儿的耳朵直往屋子里拉:“哭哭哭!哭得老子耳朵都聋,你爹小时候可不爱哭,就是受伤流血连吭都不肯吭一声,你个小兔崽子,哪里像岩止那小子下的崽子!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听过没?!”
银儿被吼得一愣一愣的,见离开了轻尘的视线范围,顿时止了哭,变脸比翻书还快,除了眼睛与鼻头通红通红的,此刻俨然就是一副与岩止颇为相似的傲慢与冷峻,一把拍开了男孩拽着自己耳朵的手:“本王子希望自己的耳朵不会再被你揪第二次。”
男孩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大力地拍在了乳臭未干的银儿背上:“好小子!这才像你爹的崽。”
银儿被拍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到在地,好不容易稳了身形,便见到轻尘正抱着那小拖油瓶入内了,银儿立马换了脸色,小哈巴狗似的用小手抱着轻尘,奶声奶气甚是委屈地唤了声:“娘亲……”
扎着冲天炮的男孩似笑非笑地往外走,临走前还被银儿威胁性地瞪了一下,他只当没看见,带上了木门便寻他师父莫谈去了。
银儿那一声娘亲唤得轻尘心软,可好不容易才把猎骄哄睡着了,她不得不对银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猎骄轻轻放到床塌上,这才安抚性地亲了亲银儿的小脸蛋。
“娘亲……你和父亲大人又生了一个小拖油瓶吗?”银儿虽然被轻尘那么一亲十分受用,但此刻委屈更大:“娘亲,你是不是不要银儿了。”
轻尘被银儿说得哭笑不得,只能佯装生气地拍了拍银儿的脑袋,将他拉到床塌前,指着襁褓里小得可怜的小猎骄:“银儿是哥哥,猎骄是弟弟,弟弟体弱,你能答应娘亲,做一个好哥哥,保护弟弟,照顾弟弟吗?”
体弱?刚才哭得比他还大声呢!
在轻尘颇为认真的目光注视下,银儿本还想撒娇,眼下却也只能认真地点了点头:“银儿会保护小拖油瓶,也会保护娘亲。”
“保护娘亲?”轻尘愣了愣,然后笑了,颇为心疼地抹去了银儿还挂在脸上的眼泪,长长的睫毛都被眼泪浸湿了,看起来怪可怜:“笨蛋银儿。”
银儿这下听出了娘亲虽在骂他笨蛋,但语气里尽是疼惜,委屈便通通烟消云散了,咧着嘴便嘿嘿笑了,看得轻尘颇为无奈,银儿这性子像谁呢?
……
匈奴王岩止单枪匹马挑月氏王义蛮下马,重伤不治,月氏半数兵士溃逃。
匈奴大将贺达力敌楼兰、龟兹联军,两万人与联军十五万人僵持不下,匈奴容和调万人与之会合,三万人力克十五万人,大挫联军锐气。
联军主力军与匈奴王岩止正面相遇,匈奴王箭伤无碍,联军大败,两军仍僵持数日。
其间匈奴众主帅兵分八路围困遭受重创的联军主力,联军主帅无一幸免,人头落地。
匈奴大军胜算在即,优势不容倾覆。
很长一段时间,轻尘日日与这些消息为伴,听着点点滴滴关于岩止的捷报传来,轻尘竟比亲临战场还好紧张,听到岩止受伤,她的心口会猛然抽疼,好似受伤的是自己一般,听到岩止伤势无碍,她悬在喉咙口的心就会悄然落定,听到岩止遇上了联军,她便辗转难眠,彻夜担心,听到岩止胜券在握,她竟觉得太阳都比往日灿烂,碧草都比往日青翠欲滴。
岩止果真是一大霸王,称之为大魔头都不为过,这段时日他所打下的胜战,哪一战不是万分凶险,以少胜多的?他如此毫无畏惧,手段强硬,竟果真让他一路畅通无阻,至今不曾败过。匈奴一国之力,竟能将西域诸国合力打得溃不成军,如今的岩止,如今的匈奴,如何不让人畏惧?
只是……哪里不对劲呢?
为何这一场场战役下来,唯独没有听到“寻川”二字,这些情况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吗?那么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在前方做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却一次也不曾正面与岩止对上,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猎骄近日经过莫谈的调养,身体好了不少,吃饱了便乖乖睡觉,不吵也不闹,倒是比银儿当初要乖巧许多。
银儿也知这段时日娘亲总是日夜关心父亲大人的消息,他倒是老实不少,日日安安静静地坐在轻尘身边,观察她看完那些消息后的反应,是喜悦还是担忧,是难过还是放心,若见轻尘笑了,他便会凑上去撒娇讨好,若见轻尘蹙眉了,他便乖乖地坐在一旁陪着她,也不吵闹也不乱跑,有时候猎骄哭得不合时宜,反倒是他这个小胳膊小腿的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哄着那气得他牙痒痒的小拖油瓶。
此时见到自己的娘亲蹙眉,银儿也看不懂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便只能憨憨地紧挨着她,小大人一般地哄着自己的娘亲道:“娘亲不要担心,父亲大人很厉害的,银儿也会保护娘亲的。”
“银儿乖。”轻尘点了点头,用手温柔地抚了抚银儿的脑袋。
“银儿说得对,岩止那孩子行事有分寸,你不必太过担忧。”莫谈从外而入,手里仍拿着一封捷报。
轻尘见这一回竟然是莫谈亲自送来岩止的消息,不由得一愣,继而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自己写在脸上的情绪,对着银儿的脑袋拍了拍:“银儿,去看看猎骄,猎骄该醒了。”
银儿倒也是个小人精,一看便知道自己的娘亲和祖父有要事商量,是故意支开自己的,虽然心有不甘,但银儿还是温顺地跑了出去,去“照顾”那可恶的小拖油瓶。
“莫谈前辈。”见银儿出去了,轻尘站了起来迎莫谈。
莫谈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你便与岩止那孩子一样,唤我莫谈即可。”
轻尘一听,也不知道该不该笑,岩止还真是小气呢,毕竟是自己的父亲,竟连一声父亲也不愿叫,反倒直接唤他的名讳。
“您亲自来是……”轻尘一门心思都集中在了莫谈手中的那封未拆封的消息上。
莫谈笑了笑,径直在轻尘对面坐了下来,将消息递给她:“岩止这孩子果真厉害,二十多个国家联盟竟然也都不能让他吃亏。寻川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他们不日就会在忘川崖对上……二十多年的纠葛……总算要有一个结果了。”
莫谈说这句话时,目光幽远,好似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语气竟有些疲惫……
“寻川……”轻尘皱了皱眉,脑袋里不自觉地便闪过那道坐在轮椅上略显消瘦的身影,他与岩止,为何要如此针锋相对?二十多年的纠葛……究竟是何纠葛?
“寻川是月宿的孩子……”
沙哑的声音蓦然响起,轻尘心中一跳,怔怔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莫谈,他两鬓的白发又多了一些,衰老速度之快让人惊讶,使得他整个人看上便更加疲倦,红尘沧桑,积累沉淀。
莫谈笑了笑,满是苦涩与追悔莫及:“当年我道心不诚,恋上月宿,却不能带她远走天涯。月宿嫁予头曼为妃,生下了岩止……当年的头曼年轻气盛,月宿若没遇上我,也许一切会变得更好。头曼虽对岩止身世有疑,却念在他是月宿唯一骨血,月宿总算是保住了他……”
“寻川是娘亲与头曼单于的孩子?”轻尘皱起了眉。
莫谈点了点头,几日不见,竟连原本挺直的背脊都有些弯曲:“头曼是个多疑的人,即使昔日为了月宿不得不放下对这孩子的成见,但有了寻川,恐怕他就未必会再仁慈,至少若是岩止这孩子没了,月宿还有寻川。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月宿比他想象中还要犟,手心手背都是肉,当年为了保岩止,月宿忍痛毒杀还在襁褓中的寻川……”
若论罪,他莫谈才是千古罪人,只可惜悔之已晚,月宿至死也不愿再见他一面……
轻尘完全没料到岩止与寻川竟是同母异父之手足,仅仅因为自己的娘亲想保住兄长,便舍弃了还在襁褓中的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寻川为何如此痛恨岩止之故……
莫谈轻叹:“也许是寻川那孩子命不该绝,被师弟莫论所救。当年的莫论一心与我斗法,这孩子如今这般做法,恐怕也是他有意引导。莫论救是救下了寻川的命,但逼毒入腿,保住了命,废了腿。”
“昔日莫论老先生给您留了一句话,‘胜负未分’。”如今轻尘终于明白,莫论此言何意。
“果真如此执迷不悟。”莫谈一愣,继而无奈大笑:“寻川对岩止怨恨颇深,跟着莫论又早已入了邪门歪道,他在忘川崖等候岩止,只怕早做准备,一切怨恨,直到杀了岩止的那一天才会休止。”
莫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轻尘,如今唯一能让寻川毫无防备并杀了他的,恐怕只有这丫头了。
岩止那孩子恐怕也早料到了会有今天,寻川隐忍二十多年,忍而不发,如今大动干戈,只怕是早做了完全的准备。岩止自是早料到有此一劫,他们兄弟二人终将自相残杀,方才千方百计连寻川都被他利用了,逼他莫谈出世,不就是为了要保护这个丫头吗?
轻尘的脸色煞白:“岩止会输吗?”
“他自小个性坚忍,论心智谋略都不逊色于寻川,寻川虽习了邪魔歪道,但未必就能赢得了岩止。”
轻尘自然听得出莫谈说的只不过是些宽慰她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兄弟俩此劫到底鹿死谁手。
“您与我说这些,定是有对策?”轻尘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起来,仿佛要将人的身体都射穿了一般。
莫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比他想象中要通透,自己自进入这里开始的第一秒,这丫头恐怕就已经对他的目的了然于心了。
岩止逼他出世,就是为了她和那两个孩子安排好了退路啊,一旦他死了,他的妻儿可就是他这个当祖父的人的责任了。
话既已说穿,莫谈反倒坦荡起来:“你可愿意赌上这一把?”
“即使要我性命为赌注,也无不可。”轻尘回答得干脆,她满心满眼如今只牵挂着岩止一人,如今的她的确畏惧死亡,但若无岩止相伴,岁月再漫长,又有何意义?
“傻丫头!”莫谈心中动容,岩止有这丫头相伴,想必月宿地下有知,也会欣慰:“我既与你说这些,自然拼尽毕生全力也会保住你的性命。若让你以性命冒险,莫说岩止不答应,即使是我也不可能答应。”
“我也不答应!”童稚的声音突然响起,银儿气呼呼地推门而入,双手打开挡在了轻尘的面前,怒瞪着莫谈:“你不是银儿的祖父,银儿不让娘亲冒险!”
“银儿!”轻尘也是一愣,没料到这狡猾的小家伙竟然一直在外面偷听墙角。
倒是莫谈早有所料似的,笑着摇了摇头,任由银儿在身后恶狠狠地瞪着他,只当没看见似的走了出去。
……
忘川崖似凭空出现,烟波浩淼,高矗于忘川之上,漠北人称忘川为前世今生轮回之地,传说侍奉神庙的侍者与侍奉天神的祭师死后,多会实行天葬,为苍鹰所食,然后苍鹰将会把他们的灵魂带入神殿继续侍奉天神,如同脱胎换骨,而前尘俗事尽归入忘川,成为那浩渺忘川的一部分。
忘川崖边,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双脚之下几乎就是悬空的万丈深渊,而他坐在如此靠近边沿的地方,竟然面不改色,如履平地。
白衣飘飘,纤尘不染,烟雾飘渺,静静坐着的身姿好像要融化在这淡淡的云雾中。
“爷,他们在朝这靠近了。”
一直静立在那尊轮椅身后的男子连表情都没变过一下,好象正朝着靠近的不是前些日子所向披靡令人的可怕的黑色大军。
寻川的双眼放空,听到男子的话,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动,只是唇角已经幽幽向上翘起:“终于来了……湛风,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再晚了,可就出不去了。”
那名叫做湛风的男子垂下眉目:“属下没有打算活着出去。”
“很好。”寻川满意地点了点头,唇角的笑意更深,可说话的声音却陡然转冷:“那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二十多年了啊!
寻川修长的手指似有怀念地抚摸着轮椅扶手,他与这笨重的东西相伴二十多年了啊:“好兄长,忘川崖是个好地方,很适合埋葬像你这样让人讨厌的对手。比起葬下乌孙王那厮的天山,忘川崖更适合你。”
“岩止不会被困于此,埋葬在此的恐怕只有你孤单一人。”
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寻川蓦然挑眉,眼里难得地闪过了一丝惊讶,他转动轮椅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惊讶过后便恢复了平静,说话的语气甚至没有一丝怒意,平静得好像在谈论天气一般:“湛风,我以为有你在,不会有我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这。”
分明是如此随意的语气,可却听得那名叫做湛风的男子面色一变,看到孟轻尘的出现,他的脸上也写满了惊讶,没可能有人靠近了忘川崖,而却能逃避他的眼睛,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属下疏忽了。”
“知错就好,同样的错误可不要再犯第二次。”寻川出人意料地好说话,竟然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便挥了挥手示意湛风退下:“好在出现在这里的人还算讨人喜欢,你就别站在这妨碍我与孟姑娘叙旧了。”
“是。”湛风好像早已经习惯了寻川的说话方式,点了点头便往山下走,经过轻尘身边时,完全像没看到她一样,连眼睛都没斜一下。
寻川似乎胜券在握而显得轻松许多,竟真与轻尘叙起旧来:“你怎么来看我了。”
他如此胸有成竹的样子让轻尘反感,她孑然而立,腕上的镯子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轻尘的小心警惕,也警告似的发出了幽幽绿光。
见到那光芒从轻尘的腕间透出,寻川温润如风的清眸里忽然微微一缩,与岩止颇有几分相似的俊容上突然涌上了莫名痛苦的神色,似悲伤,似怀念,似愤恨,交错重叠,越发复杂,最后像漩涡一样越涌越烈。
“如果我和他都会死在这里,你会不会难过?”寻川忽然转动了轮椅朝轻尘靠近,轻尘浑身冷硬,却一步也没有退,只是睁着那双漆黑得冷酷的眼睛看着他,任由寻川握住了她垂放在身侧的一只手。
“如果死的只是我一个人呢?你又会不会难过?”寻川握着她的手,眼神忽然有些迷茫,他虽坐在轮椅上,可身量却一点也不比轻尘低,此时两人几乎是出于平视状态,令轻尘忌惮的寻川,此刻却表现得像一个迷途的孩子,那温润宁静的神情比起银儿还要无害。
“你不难过吗?”寻川的语气忽然被悲伤占满,他孩子一般执起轻尘的手贴在脸侧,感受着轻尘的手心传来的温度,任由轻尘腕上的绿光刺痛他的眼睛,他闭上了那双与岩止的冷厉霸道完全不同的温润双眸,声音低哑轻柔:“母妃……”
轻尘的背脊顿时一僵,寻川好像忽然清醒了过来,骤然睁开了眼睛,眼里的迷茫霎时消退,松开轻尘的手,仓皇失措一般推着轮椅跌跌撞撞往后躲去,险些就从轮椅上跌出来,所幸他及时稳住了身形,额前鬓发已显凌乱,看起来竟十分狼狈。
“可恶!”寻川抚住了自己的额头,这似乎是他第一次露出如此狼狈的模样,紧接着,他所有的温润都支离破碎,再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已经变得诡异,完全失去了理智,好像沉迷于一个可怕的世界一般,这样的神情……
轻尘愕然,他竟中了自己的摄魂术,是与这镯子有关吗……
“母妃,你可曾有一点后悔?”寻川唇边的那抹笑也忽然变得诡异起来,他的头发凌乱,眼睛里有虚假和现实如火一般的挣扎博弈着,可最终只能让他变得更加不受控制,他忽然哈哈大笑,笑得苦涩悲凉,又夹杂着浓浓的恨意:“你没有后悔!你一点也没有后悔!”
轻尘蹙眉,想要后退几步已经来不及了,寻川虽坐轮椅,可来到他面前竟也是眨眼之间,她的手被寻川紧紧地握住,丝毫不让她有机会逃离,寻川的眼睛爬上条条血丝,狰狞得可怕:“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你杀我还是杀他?!”
轻尘腕上的镯子发出的光芒越发诡异了,寻川的情绪越激昂,那镯子便感受到了浓烈的危险气息,绽放出的光芒也就越刺眼,几乎把两人都包裹在光晕之中。
“你说啊!”寻川忽然咆哮出声,整双眼睛以前完全失去了理智:“杀我还是杀他!”
“你放手!”许是轻尘动怒了,身体里那股神秘的力量再一次出现,竟震得寻川的手像触电了一样松开了轻尘,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一口血就那么喷了出来。
寻川的脸色微白,然后像是得到了答案一样,狠狠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一席白衣也沾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红:“你还是要杀我……”
不等轻尘说话,寻川忽然转着轮椅在原地轻快地移动着,眼底深处隐藏的渴望和祈求彻底地消失无踪,只余下让人看了便觉得胆战心惊的笑,那是冷笑,可怕极了。
“有你在,莫说要他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还给我了,就是要他把自己的肉一片片剐下送来也不是不可能。”寻川笑着上前,袖子一挥,轻而易举地禁锢住了体内那股力量已经莫名其妙消失的轻尘,这一回没有受到任何攻击,寻川的笑意更深:“母妃,你陪陪我吧,等他死了,我就会是匈奴的王,我会比他做得更好,你很快就知道,他是个废物,只有我才应该活着!反正他已经活了那么多年,你说呢……”
以寻川之力,想要摆脱摄魂术并不是一件难事,而他现在显然陷得越来越深,看来是他根本不愿意清醒,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会死,他很快就会死了,母妃,你别着急,再等一会……嘘,我保证,他就快来了,只要他来了,我保证让他有去无回,我知道母妃你讨厌他,放心,川儿很快就会帮你杀了他。”寻川笑得一派自然,好似自己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实无比的。
“你说,我要如何处置他呢?噢,还有他的妻儿,一并杀了好不好?”
“疯子!”轻尘怒极反笑,欲往后退一步,却好像踩到雷脚一样,原本情绪已经平静下来的寻川忽然暴怒地一拍掌风,在地面上硬生生打出了一个深洞:“你要去哪!”
下一秒,轻尘的脖子忽然落入了寻川的掌心中,他双眼充血,竟真的下了狠力,轻尘的身后是万丈悬崖,崖底是从未有人见过的忘川,寻川红了眼睛:“你来了为什么又要走!你不是说你是来看我的吗!你还没见到我要送你的大礼呢!”
“爷。”
离去已久的湛风已经返回了。
听到湛风的声音,寻川挑唇笑了:“他来了。”
“听说你的身中毙命剧毒至今仍压在双腿之上,永远无法驱出。”轻尘冷不丁地忽然开口:“当年月宿是真的要置你于死地。”
“你什么意思?”寻川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困惑。
“你想站起来用双脚行走吗?”
“我不能……”寻川迷惘地摇了摇头,剧毒借宿在他的双腿之上,以此保命,双腿再也不能行走,如若让毒素重新肆虐,失去控制,他会死……
“你不想用双脚行走吗?”轻尘的声音已经沙哑了,寻川的手上也无意识地松了力气,这才让轻尘有机会喘气。
“我不能……”不能,而非不想,他还没杀了那个人,怎么能死。
“听说你只信任莫论与湛风二人,其他再无人能够靠近你周身一丈之内,纵使有人能靠近你,他一定不知道你的秘密,或是即将要死去。你今日也不会给岩止任何近身你的机会对吗?你是打算在他进入这里时就与他同归于尽,对吗?”
“你想做什么?”寻川眼里的迷茫更甚。
“你不想站起来吗?莫论封住你身上巨毒的死穴我知道在哪,我帮你解开好吗?只要你不在了,忘川崖就再也困不住岩止了,对吗?”轻尘的手上忽然凝聚了一股力量,她一掌拍出,击打在寻川的心口的死穴之上,寻川怒极反笑,大掌本能性地一击,也重重拍在了轻尘的心口,听那声音,是经脉尽碎的声音……
“怎么会……”待寻川回过神来,轻尘的身体已如断线的风筝那般往后飞去,然后深深地坠下,衣袖翻飞,青丝狂舞,裙裾猎猎,唇也因血而染得殷红,分外动人,寻川一愣,眼里霎时间变化莫测起来,急急忙忙地想要伸手去抓她的手,却抓了个空,张开手心,只有一片虚无。
他的眼神有片刻的清醒,好像看清了坠下忘川的是何人,又好似没有看清。
她故意刺激他,她近他身只是要杀他!他怎么可能毫无防备!她故意扰乱了他的心神,她要杀他!她还是要杀他!
那纷飞的裙裾坠入漂浮的层层云雾之中,寻川顿时大恸,心脏剧烈地缩紧,体内真气乱窜,剧毒乱涌,压也压不住,他仰起头,脸上是无助与绝望,好难过,好痛苦……
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为了保全他而死,那我呢……那我呢!
“孟轻尘!”一声怒斥震得天地都颤了两颤!那疲惫不堪的黑色身影转瞬间来到寻川面前,他全身的骨头都愤怒得咯吱咯吱作响,寻川却一点要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任由自己被这个让他恨了一辈子的人掏心挖肺,毫无生意,只是笑,疯狂地笑,笑得绝望又凄惨,天地与之同悲。
那一日,岩止像极了一个嗜血的魔鬼,没有往日的风度翩翩,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魔鬼,手上脸上溅满了鲜血,腥臭的鲜血溅进他的眼睛里,而他却仍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打穿那一具早已没有了气息的尸体,直到听到自己的手骨断裂的声音,他的嘴里仍然反复念着同一个名字要随着那个名字的主人去了,直到无数的人将他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死死拦住,直到数万大军跪地哭求,直到银儿挥着小弯刀刺了他一刀,红着眼睛责骂自己的父亲大人……
忘川一役,没有人知道上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忘川成了寻川的死地,而自那一日起,匈奴真正成了称霸大漠的大国,连秦国都为之畏惧。
忘川忘川,终于成了寻川的终结,也许,这真的就是天意。
……
四年后。
秋猎大会上,已经长高不少的小小少年一身银白装束,腰佩笨重的宝刀,手里执着金色的弓羽,前方竖立着好几个难度不一的靶子,草场上欢呼声震天,似乎是哪一个勇士又击毙了一只猛兽,唯独他仍旧年幼,他的父亲待他甚为严苛,即使是这样的盛事,他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师傅的监督下继续联系射箭。
小小少年生得眉目俊朗清秀,眉宇间自有一股傲气,虽然隔得远,但耳边还是充斥着欢呼声和擂鼓声,肉香和酒香不断地钻入鼻子里,枯燥的射箭联系越发让他感到了不耐烦,开始心浮气躁起来。
“银殿下,你的父亲在看着。”站在小小少年身后的贺达适时地提醒了一句。
听到“父亲”二字,银已经长高不少的身子愣是僵了僵,拉弓搭弦的姿势十分的有气势,他偏过了脑袋,赫然看到正坐在单于之位上漠然看着狩猎场上比赛的父亲大人正往他这看来。
岩止冰冷的诡异幽眸深不可测,冷峻的眉间是一片威严,见银心浮气躁的模样,他忽然皱起了眉,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悦。
银下意识地身子一颤,连忙把头转了回来,父亲大人的眼神一直黯淡无光,即使他时常那样优雅淡笑地坐着,可那笑意却还未进入眼睛便已冻成了冰。这些年,匈奴越发强大,而父亲大人却始终如此,越发地冷漠无常了。
从前他并不真的畏惧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即使对自己再严苛,可他的眼底深处仍有暖意,但如今他很怕他,娘亲不在了,父亲大人更加令人畏惧。
这四年,原本空荡荡的东殿里塞满了女人,或者眼睛像娘亲,或者神态像娘亲,或者和娘亲一样有着漆黑的长发,但是这么多女人,每个都如同可悲的金丝雀一样,父亲大人收集了她们,也仅仅像收集值得观赏的畜牲一般。
这些女人进入了东殿,可父亲大人却又不愿意再减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每每见到何娘亲相似的女人出现在王城里,父亲大人都会莫名地大发雷霆。
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爱慕父亲大人,即使父亲大人没有那一个尊贵的身份,这些愚蠢的女人仍然爱慕他,她们往往都只见过一次父亲大人那张风采绝世的英俊面容。他俊美无涛,有如神邸,淡绿色的星眸在看到她们的第一秒会出现惊鸿一瞥的情绪波动,但一切都仅仅转瞬即逝,随即便又沉入了一片死寂,好像这个世间没有任何人可以牵绊住他,又好像这个世间的某一处死死地勒住了他的一切。
只那一眼的惊鸿,这些女人很快便会被人带进东殿,父亲大人只是收集她们,仅此而已。
那里的每个人几乎一开始都是芳心狂喜的,愚蠢而可悲的她们以为痴心一片终于得到了回报,可是不用多久她们绝对会发现,即使她们进入了东殿,也再没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天神一样的男子一面,他给他们的,只有那惊鸿一瞥。
银满腹心事,一箭射偏,他身后的师傅贺达无奈地摇了摇头,银有些惶恐地偏过头去偷偷观察父亲大人的脸上是否有不悦之色,他偏过头去,却看到了这漫长的四年来,父亲大人英俊而冷漠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那样剧烈的情绪波动。
莫在岩止身边低语了什么,岩止霍然从座上起身,一句话也没说便走,银一愣,脸上先是困惑,然后眼眶骤然一红,把弓箭往地上一丢便追了上去。
“父亲大人!”
这一回,岩止难得地没有斥责银,他的脚步一缓,低头神色复杂地扫了这个孩子一眼,终于吩咐:“上马。”
冷漠的眼睛里出现了久违的温柔神采,不知道为什么,银竟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酸,男子汉大丈夫,娘亲不喜欢他哭的!
“是!”从仆已经为银牵来了小马驹,那是克拾拉和它的妻子所生的小马驹,虽比不上克拾拉,但却也是一匹难得的好马。
……
沙丘之上,一身灰布的女子坐在上面,光着的脚丫在半空中晃荡着,她一头乌黑的青丝没有受到半点束缚,随意地披散而下。
清秀的面容之上,那双漆黑的眼睛竟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
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蹄声,然后是沙尘飞扬,她寻声望去,脸上有一丝迷惘。
男子架马在她前方停了下来,他神色冷峻,深邃的眉宇间有一丝疲惫,大漠的风沙席卷着男子身上披着的黑色的斗篷,落日余晖笼罩在他高大伟岸的身躯之上,陌生,却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见她望过来了,男子奇异的瞳眸簌地一柔,在他的身后,跟着七八个看起来似从仆模样的人,其中还有一个驾着马的五六岁的孩子。
他们为何朝她走来……她是否认识他们?
“我是不是见过你?”她仍坐在高高的沙丘上,低下头看他,那个站在她面前的男子。
男子朝她伸出了一只手,他的声音很好听,像碎玉一般:“嗯,见过。”
鬼使神差地,她竟然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脸上的困惑更深:“为何我不记得你。”
“没有关系,我会记得你,让你再也不会忘记我。”男子很有耐心,他的眼睛是她所加过的最温柔的眼睛,他的笑容是她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她的手落入了他宽厚的大掌中,他一把反握住了她,将她拉入了自己的怀里,她只觉得脸上一暖,满是莫名的熟悉的男性气息,他低沉得让人的心中隐隐颤动的嗓音在她的头顶响起:“轻尘,我们回家了……”
“回家……”她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娘亲,你忘记我们了吗?”她的衣摆忽然被人扯了扯,她这才低头看去,只见那生得漂亮的男孩正仰着头看她,眼里竟有一丝惶恐和浓浓的思念。
她愣了愣,竟觉得“忘记”二字会伤了这个漂亮的孩子的心,而她不愿意那么做,张了张口,她微笑地哄他:“经历过的事是不会被忘记的,只是想不起来了而已,我一定会记得你。”
“娘亲……”银眨了眨眼睛,好像反应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娘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在发呆,娘亲就已经被父亲大人给抱上了马背,今天的克拾拉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但是眼睛好像也跟着湿润了。
她忽然被抱上了马,这个动作好像曾经发生过无数遍一般,都显得那么的自然。
就在上马的那一瞬,她的身子忽然一抖,似梦呓一般,低声地唤了一声:“岩止……”
清秀的面庞上已是泪流满面。
那一声岩止,让他抱她上马的手一顿,似隐忍了很久,如今爆发出来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但到了最后,只通通化为了一句:“我在这。”
(全书完)
(以下附番外段子一则)
轻尘坐在猎场上看着两个屁颠屁颠奔来的小身影,银比猎骄要大一岁,长得也比猎骄高许多,可他在猎骄前头跑,却跟逃命一样。
见到轻尘,银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扑进了轻尘怀里,声音都在发抖:“娘亲……”
“娘亲,阿木朵说要嫁给银,您看银被吓得差点尿裤子了,真没出息!”猎骄一脸嫌弃地告状。
“我哪有!”银气红了脸,终于从轻尘怀里探出了个脑袋为自己辩驳:“不就是一个女人!本王子殿下御女无数,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丑丫头阿木朵哪里能吓到我!”
御女无数……
轻尘不动声色地黑了脸,这小子才多大,这词到底哪学的?可恶的狐狸!到底都教了她儿子什么!
“你才没见过女人。”猎骄淡定地反驳:“你见到女人就吓得尿裤子。”
“谁说的!”银火冒三丈。
“那你见过女人光着身子吗?”猎骄依旧淡定。
“当然见过!”银拍胸脯。
“什么时候?”猎骄疑惑加鄙夷。
“……”
“大声点!”
“吃奶的时候!”
------题外话------
本书正式完结了。姑娘们,我来打广告了,新书《驯狼为妃》已经开坑了,请大家帮忙收藏支持个!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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