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汉记(上)

第8章


秋季蟹肥,菜肴就以蟹为主。盘中蟹羹、蟹粉、蟹豆腐;蒸蟹、炸蟹、醋溜蟹等,盘盘色香味俱全。只是餐点虽然精巧,却分量奇少,十来盘加起来,也只够成年男人塞牙缝。
舞衣亲自拿出木筷,放在楚狂的面前。
秦不换挑眉,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代表,烈叔跟我没口福了?」
「北海先生的房里,已经另外摆下好酒好菜,等著两位去享用。」舞衣微笑著,转头看向楚狂。「我想跟你单独谈谈。」她要求道,刻意支开其他人。
楚狂挑眉,默不吭声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秦不换低笑几声,喝乾杯里的好茶,率先站起身来。
「烈叔,那我们先走吧,别打扰人家了。」他冲著舞衣笑了笑,才走出聚事大厅。北海烈默不吭声,也跟著走了。
门被关上,大厅内转眼只剩楚狂跟舞衣。
「你要跟我谈什麽?」他问道。
舞衣挽起袖子,亲自为他斟酒,表面看来平静,其实十分紧张。她是鼓足了勇气,才能走进大厅,跟他单独相处。他对她的影响力没有减退,但是有些事情,不尽快说明白又不行。
「谈婚事。」她轻声说道,察觉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明亮无比。
楚狂挑眉,没想到她要谈的,竟是这件事。
是因为身为方家唯一的女儿,有著得天独厚的宠爱,造成方舞衣的不同吗?她温驯有礼,却又比一般女人勇敢得多,不但有胆与他独处,甚至还主动提起婚事,这可是一般大家闺秀想都不敢想的――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有著很浅的笑。
她的与众不同,让他很高兴。
「我们什麽时候成亲?」楚狂开门见山地问。
舞衣垂下小脸,露出一截粉颈,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呃,家兄才刚去世,近期内不宜嫁娶。」她轻声答道。
「要等到什麽时候?」他听见必须等待,笑意尽失。
「按照习俗,若是不在百日内成亲,就必须等到服丧期满。」
「丧期多久?」
「三年。」
楚狂的脸色蓦地一沉,浓眉紧拧。
「我不会等到丧期结束。」看那表情也知道,他可等不了三年。
「我也没指望你能等那麽久。」舞衣小声地说道。三个月大概就已是他的极限,哪里可能忍得了三年?况且,再等三年,她就二十六了。
「别理会什麽丧期了,是方肆要我来娶你,他活的时候赞成,死了也不会反对。」
他看向她,言简意赅地下了结论。「我们尽快成亲。」
舞衣失声轻叫,双手乱摇。「不!」
「不?」黑眸眯起,危险地看著她。「你不嫁?」她的拒绝,比那些女人们的敌意更让他恼怒。
她深吸一口气,克制著伸手抚平他眉间拧紧的结的冲动。「不是的,只是在成亲之前,我们必须好好谈谈。」
「谈什麽?我已经同意了。」楚狂不耐地说道。
舞衣再度深呼吸,在心里由一数到十,才能继续说话。
「我们若是成亲,浣纱城就成为你的责任,无论大事、小事都需要你作主。你必须先让城民接纳你,亲事才能顺利进行。」
他看著她,片刻後才不情愿地点了个头。
她露出微笑。「那麽,从今晚开始,我会派人把帐本等文件送到你房里,你先大略浏览一遍。」
楚狂没有回答,伸手倒酒,眉间的结打得更深。
舞衣乘胜追击,打算趁这机会,一股脑儿把事情全摊开来说了。「另外,浣纱城里有我爹娘立下的规矩,进城的人全都必须遵守。你成为城主後,更是必须以身作则。」
「什麽规矩?」他冷声问道,耐性所剩不多。
「公平。」
「公平?」浓眉拧起,他神情古怪地瞪著她,像是头一回听见这词。
他当然懂得公平,懂得该待人如已、一视同仁。只是,他懂得的是男人跟男人之间的公平,他也以为,只有男人跟男人,才会讲究公平。
跟女人之间,有公平可言吗?这小女人还想搞什麽花样?
「例如,你吃一个果子,我也吃一个,赞同吗?」舞衣仰头看著他。他实在太高大,她仰得脖子有些酸。
楚狂点头。
「你会独自享用,不许我吃吗?」
俊脸变得阴鸶,彷佛她的话侮辱了他。
「我不会让你挨饿。」楚狂瞪著她。
舞衣眨了眨眼儿,漾出浅浅的笑容。不知为什麽,他的口气虽然粗鲁,表情也看不见半分温柔,但他说的话,却让她的心头暖烘烘的。
「我知道你不会,那只是比喻。」突然觉得他皱眉的模样也令人著迷,她伸手拍拍他的手臂,露出甜笑安抚他。「那麽,依此类推。你要是吃了一篓荔枝――」
「荔枝?那是什麽?」
不行,这举例不够具体,楚狂是北方人,荔枝则是岭南才有的水果,他大概没见过,遑论是吃了,她必须举个浅显易懂的例子。
清澈的眼儿转啊转,落在餐桌上。
「如果你吃了十只蟹,那麽,我也可以吃十只蟹,对吗?」
「你吃得了那麽多?」他狐疑地看著她。
她克制著叹气的冲动,耐著性子跟他解释。
「我说了,那只是比喻。」她笑得更柔更美,晶亮的眸子望著他。「那麽,你会让我吃吗?」她注视著他,双眸闪动。
「如果你吃得下,那当然可以。」楚狂耸肩,理所当然地回答。
舞衣用力点头,热切地看著他。「城内所有的事情,都是以此类推,这就是公平,很简单的。」
他挑起眉头,黝暗深沉的眸子始终看著她。
原来,这就是她要的公平?的确是比男人跟男人间的公平,来得简单得多。这就好办了,这女人的公平问题,全是绕在食物上打转的。
「你同意了?」舞衣追问,小脸上充满期待。
楚狂点头,看不出这些事,他有什麽拒绝的理由。毕竟,他不会让她饿著,她想吃多少都没问题。
舞衣眼儿往下垂,滴溜溜地乱转著,掩饰其中快要满溢的笑意。不行,她不能笑出来,他太过敏锐,说不定会察觉出什麽。
「那麽,我必须跟楚将军要个东西。」她轻声说道。
浓眉皱了起来,瞪著她的小脑袋瞧。成亲果然是件麻烦事,就连前置作业都这麽繁复,这小女人的问题接连不断,净拿此粟毛蒜皮的事来询问,要他答应这个、答应那个。
「你要什麽?」他又倒了一杯酒,猜想她又会提出什麽无关紧要的小事。
舞衣露出微笑,抬起头来看著他。
「军令状。」
大厅内一阵死寂。
日光透过窗棂上的红纱,变化出万千光影。
楚狂倒酒的动作停顿,那双剃锐的浓眉皱起,面无表情地看著她。
舞衣也看著他,没有退缩。她的双手搁在丝裙里,捏得紧紧的。
还是不行吗?她先前东牵西扯,就是想降低他的警戒,将一切合理化,免得他过度反弹。毕竟,女人要讨军令状,的确有些惊世骇俗。
军令状一出,全军就必须唯命是从,给了她军令状,等於是给了她黑衫军的统驭权。
楚狂会愿意让出统驭权吗?
「为什麽?」他半晌後才问道。
她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不少。
好现象!至少他是询问她理由,而不是立刻否决。
「我要公平。」
楚狂开始思索,食物跟军令状之间到底有什麽关联。
「公平不是你我关起门来说的,是浣纱城民,以及黑衫军必须共同遵守的。我握有军令状,才能让城民觉得,两者是处於同等地位。」看见他眉头愈皱愈紧,她连忙补充。「一旦他们抢起食物,我也好有权处理。」这举例,他总该懂了吧?!
这次,他没被耍弄过去,略过食物两字,直逼问题核心。
「你想掌权?」黑眸里闪过锐利的光芒。
舞衣垂下眼睫,没跟他的视线接触,姿态娴静,温驯得像头小绵羊。「那只是作作表面,让城民们安心。」她轻声回答,连声音都让人心生怜爱,不忍心多加怀疑。
他耸耸宽阔的肩膀,没有追问,听信她的解释。
一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
方舞衣只是个女人,就算有了军令状,顶多也只能干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可能造成威胁。
「那麽,是你答应了?」她小声地问道,低垂的眼儿里,闪烁著兴奋的光芒。
她的心枰枰跳,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被他瞧出端倪。
「成亲後,我就给你军令状。」
「不,不能等到成亲後。」她立刻说道,发现他投来狐疑的目光,声音马上又软了下去。「我想让城民尽快接纳你。」她无辜地说道。
「我们何时成亲?」绕了一圈,他没忘了追问关键。
舞衣的脸儿微微一红,才想开口!门上传来轻敲,香姨的声音隔著纱窗响起。
「小姐,浣纱陇的桂农送来当季桂花,请您点收。」
她松了一口气,隔著纱窗扬声回答。「知道了。」
不敢看楚狂的表情,她举步走到门边,开了门就往外走,刻意回避他的逼问。
她的动作灵活得像头鹿儿,穿著绣鞋的纤足,像是没沾到地。
走出大厅,确定离得够远了,她才轻轻喘了几下,用手拍拍胸口,安抚自个儿怦怦乱跳的心。
跟楚狂对阵,实在太惊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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