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

第11章


  她轻咬着唇瓣,不再言语,只在明亮的烛火下,重复多年来伺候他的每个动作。
  为他解下衣袍、褪去鞋袜,仔细收妥后,再将毛巾浸湿在已反覆加温过数次的热水中,取出后再拧干。
  温热的毛巾,擦拭着他的双手,从指尖到掌心,没有半吋遗漏。她伺候着他洗脸,按摩他宽阔的肩。
  她动作轻柔,仔细的擦拭着,心里却感觉得出,夏侯寅其实有话没说。这亲密的仪式,因为他刻意隐瞒的某些事,让她与他之间,多了一层无形的隔阂。
  除了体贴她,想让她多睡些时候,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才让他改变了数年来的惯例。
  只是,他既然已说了这个藉口,她就算心中有疑惑,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替丈夫解下外衣后,她站在他身后,解开他的发带,再用乌木梳子,一绺又一绺的细心梳理着。
  背对着她的夏侯寅,突然开口,徐声交代着。
  「从明日开始,妳把一些生意上该注意的事,都教给董洁,直到她懂为止。」
  拿着乌木发梳的小手,略略一停。
  他又说道:「我带着她在外走动,她却对生意的事情一窍不通,日子一旦久了,怕也会被人看出破绽。」
  「虎哥指的是,一些商场上的进退应对吗?」
  「不只那些。」
  她捏紧发梳。「还有呢?」
  「先教会她怎么看帐本。然后,再将家里头各类货物的审核方式、出产地、运送方式、来往商家,全数都教给她。」
  那就是她在夏侯家里全部的工作。
  望着丈夫的背影,她久久没有言语,也没有动弹。白嫩的小手,将乌木发梳捏得更紧,直至关节处泛白。
  半晌之后,她才回答。
  「好。」
  
  之后,画眉开始教导董洁。
  董洁虽然年轻,但是聪明伶俐,不论任何事情,都是一教就会。不过半个多月光景,她已将粮行内外大小事,全都学得熟透,就算有些小事,交由她独自处理,她都能处置妥当,不出半点差错。
  这段时间里,夏侯寅出门的次数,也比以往来得多。
  未告知她去处、未告诉她出门的时日,已渐渐成为常态。不论大小宴席,夏侯寅也不再要她陪同,都是带着董洁出门。
  某日,画眉在大厅里头,交代着管事,要为沈家即将出嫁的姑娘找个能工巧匠,做套精致的首饰时,董洁恰巧在这时走了进来。
  她在门外,已听见画眉的声音,一进门时就笑着说道:「姊姊,您别忙了。沈家姑娘的贺礼,虎爷已经交代我去处理了。」
  「喔?」
  「我早已预备了一套绣工精致的轿帏,这会儿绣娘们正在赶工呢!」董洁轻声细语的说道,神态从容,跟昔日怯生生的模样,早已截然不同。「若是姊姊不放心,我今晚就请绣娘们,把轿帏拿过来,先让姊姊过目。」
  「不用了,这事交给妳就好了。」
  「是。」董洁笑着,衣着素雅,却都是上好的料子。她走近几步,又开口道:「这类备礼、送礼的琐事,肯定耗去姊姊不少心力,往后都由我处理,姊姊才能轻松些。」
  「这事是虎爷的意思?」
  「是。」董洁弯着唇,笑得如沐春风。「对了,姊姊,虎爷说,有座云石屏风搁在阁楼里,他想拿出来搁着,但阁楼钥匙在姊姊这儿,他嘱咐我过来,跟姊姊拿钥匙。」
  夏侯家的阁楼里,搁着无数珍宝。阁楼的钥匙,原本由夏侯寅亲自带着,从不离身,是成亲之后,他才慎重的交付给她。
  那不仅仅是一串钥匙,而是代表着,他对她全心的信任。
  如今,他竟要她把钥匙交给董洁?
  搁在桌沿的小手,有些儿轻颤。
  「姊姊?姊姊?」董洁还在唤着。
  「钥匙搁在房里。」
  董洁露出困惑的神情。
  「但是,虎爷说,钥匙一向是在姊姊身上的。」
  「今日太忙,一时忘了。」
  「喔,那……」
  「妳先去回覆虎爷,说我等一会儿,就亲自拿过去。」画眉说道,镇定如常,甚至还能挤出微笑。
  「是。」董洁福身,灵巧的退了下去。
  厅外的天色阴霾,黑压压的一片,几乎让人的心情,也莫名的沉重了起来。
  画眉坐在原处,小手探进袖中,摸着那串从不离身的钥匙。没错,钥匙是在她身上,但是她却不愿意交给董洁。
  在她心中认为,交出钥匙,仿佛也就是交出了某样,更重要的东西。
  一股难忍的冲动,逼迫着她站起身来,匆匆往外头走去。那些搁在心头的不安,已经愈来愈沉重,几乎要让她无法负担。
  寒风阵阵,她行色匆匆,忘了披上外裳,被冷风冻得粉脸微红。走到粮行内时,她的手脚已经冷得像冰。
  管事一见到画眉,立刻迎上前来请安,表情却有些心虚,视线甚至刻意的避开。
  「夫人,气候冷寒,请多添件衣裳。」
  「谢谢管事。」画眉勉强笑着,心里蓦地一闪,又想起某件事情。「管事,请问你,昨日的帐册呢?怎没瞧见你送来?」
  管事的头垂得更低。
  「呃……那个……虎爷说,帐册以后就送到二夫人那儿,由二夫人过目即可。」
  画眉的脸色,蓦地变得雪白。她站在原地,只觉得一阵晕眩袭来。
  她手上的工作,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转交到董洁手中了。
  管事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转开视线,继续转述着主子的吩咐。「虎爷交代,要让夫人您休息一阵子,别再为这些事操劳。」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针一样,刺得画眉的心一阵一阵的痛。她双手交握,握得好紧好紧,心里浮现了一个最可怕的猜测……
  仅仅是猜测,她就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
  妳怎么这么傻啊?
  她想起那些元配们的话。
  男人啊,总是喜新厌旧。
  她不愿意去回想。
  不是吗?有了新的,他就会忘了旧的。
  却又不由自主的想起。
  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虎爷对那小的可疼爱极了,不论到哪儿都带着她。妹子,妳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难道都不觉得委屈吗?
  这会儿妳还笑得出来啊?
  现在会笑,再过不久,只怕欲哭无泪呢!
  一句又一句的话语,在她脑中回荡。她连连吸气,设法平静下来,心中不断的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这一切只是自己在胡思乱想,虎哥他不会……
  粮行外头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她紊乱的思绪。她本能的抬起头来,赫然瞧见董洁……跟她的丈夫……
  夏侯寅牵着董洁的手,低下头来,对她笑得好温柔、好温柔。他低下头,亲昵的靠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她羞红了脸,脆声甜笑着。
  粮行内外人来人往,他们的一举一动,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包括画眉!
  她无法转开视线,眼睁睁看着夏侯寅温柔的注视着董洁,伸手将她落在额前的发丝,轻轻撩到耳后。然后,再抬起她的下巴,细心的拉拢她的狐裘,一副嘘寒问暖的模样,就怕她会冷着了似的。
  宽厚的大手,握着软软的小手,体贴的扶着董洁,坐进一旁等着的轿子。入帘之前,两人还相视一笑,而后,他起身入轿,那修长的身影也消失在帘后……
  画眉的双手,交握得更紧,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是演戏、那是演戏、那只是演戏……事实并非她所看见的那样,他们只是在演戏……
  她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在心里反覆这么告诉自己。
  
  冬至,气候最冷。
  夏侯寅对她的态度,也逐渐改变。
  他的表情依旧温柔,对她说话时,口吻还是那么不疾不徐。只是,他出现在她眼前的时间,就像是入冬后的白昼般,一日比一日更短,就算真的见着他,她也能感觉出,他的眼神变了,再也不是往日的模样……
  她想问,也知道该问。
  却不敢真正开口去问。
  画眉咬着唇,想自嘲的笑笑,却挤不出半点笑容,只能稍微扭曲嘴角。嫁进夏侯家八年,她早已忘了,什么是「不敢」。直到现在……
  窗外寒风阵阵,不断呼啸着。
  而厨房里头,因为忙着伙计与奴仆们的晚膳,生了几堆的火。大厨跟二厨,吆喝着帮忙厨务的小厮,挥舞着大杓子,在翻炒着铁锅里的菜肴,还大声嘱咐着,要注意那几锅人参鸡汤的火候。
  冬至这一日,夏侯府里总是加菜,多炒几道好菜,再用上好药材,熬上几锅的鸡汤,替府里的人补补身子。
  偌大的厨房里,辟开一处角落,生着一炉火,火上有着一锅汤。
  微红的炭火,熬着瓦锅里的汤,鸡汤微微滚动,冒出阵阵香气。画眉亲手挑选材料、亲手挑了药材,还亲手熬了这锅汤。
  这是每年冬至的惯例,她总会亲自下厨,熬一锅好汤,为他暖身也补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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