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琅玉

第90章


纵然以封印压制住了你的记忆,可你的脑海深处却依然忘怀不了我模糊的轮廓。在你对我说,我似是你认识的一个人后,我便决心不再以吟风的面貌示你。”
  “为什么?你就这样,不愿我记起你吗?”
  “不。因为,无情的我、配不上、被你、想着念着。我不曾预料过,魏祢祯这个女子,自离开魏皇宫那日起,便不再属于我一个人的。”
  “你怪我喜欢上了别人。”
  “或许、是吧。”他沉下目光,淡淡地视着别的地方,幽深的眼底有难以言喻的悲伤,在悄悄蔓延,而后他又摆正了棋子,仿若无事般接着下起来。
  当日蔚染中了暴雨梨花之毒时,他便是怀着这样古怪的心理,不愿帮她为他医毒,因他早已看穿了她爱上蔚染的事实。
  “吟风,你是一个十分矛盾的人,明明害怕我忆起与你缠绵悱恻的过往,却又害怕我在失去记忆同时,爱上了别人。”
  他闻言只是好看的抿起薄唇,淡淡一笑,眸光宁静而柔和。他沉默安静地坐着,模样看上去十分纯良无害,秀丽的脸庞略显苍白,乌黑的长发不曾束起,柔顺地披散垂落下来,身子削瘦得可怕,衣下棱骨嶙峋可见,披在白色内衣上的紫袍,悄然滑落至地面,他转身欲拾起,却被她先一步掇着。她立在他身后,紧攥着紫衣柔软绸缎的面料,她的指骨握得僵硬斑白,他宽松的外袍下,身子竟瘦弱得只剩一副干柴骨架,原先合身的衣袂穿在身上,却显得十分庞大,轻风一吹便似凌乱飞舞的旗帜,飘飘荡荡。
  她将衣裳重新披在了他的肩头,手搭在他的身上默然不语。他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面上,有温暖在手背上蔓延,他低头浅浅笑道:“我并无碍,不过是一伤则伤的反噬,过些日子便好了,你无须担忧。”
  她了然,曾经历经死劫二次的她,对于吟风所造成的伤势,是不可估量的。一次为杖责,令她在病榻上过了整整半年;一次为嬴政麾下黑骑军的长箭穿心,且那箭上还是带着剧毒,若吟风非用毒解毒之圣手,她怕是回天无力。然而,将他的伤势害得如此重,身子这般羸弱,全是因她而起,可他却从未出言怪过她,她又怎好再责难他什么,这样一想,心便软了几分,语气也不再那么生涩。
  她坚定不移地视进他沉静不可方物的眼眸里,淡定地道:“吟风,自打荒原之上劫持我失败后,你便再未有带我离去的打算了。”这话并非疑问,而是方方正正的陈述。
  她默默凝视着他平坐着飘逸幽远的神色,紫裳俊逸,白衣翩然,他眉宇间柔和的神态所表现出来秀逸的宁静与沉容,仿若脱离凡尘世俗的纷乱,周身飘渺的一切,纵然是天地合一,万物尽灭,皆是与他无关。
  “在你心中,我便是如此不堪。”他的声音很平静,他注视着她的双眸,幽黑清澈,像清池的湖水般没有一丝波澜,但也没有一丝温情。他的眼神太过另类,温柔的无可比拟,却从来不滞留任何一丝感情。沉默了很久,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轻轻一声叹息:“纵然在晓晴楼时,她无力将你带离,临行前却也设下谋计逼迫囚牛放了你不是。”
  她默然,难以忘怀那一夜他在椒离院的野地外,他温柔的美眸亮如秋水,白衣似雪,一躯孱弱的病体搀扶着枯槁的树干,残风中的身子落叶般飘摇欲坠,却也含情脉脉地凝望着她,深情款款地吟唱着一曲《诗经》“一日不见,如三秋也。”
  他为她烹饪一锅的青菜小粥,却悄然在里面加了安睡的药材,当她翌日清醒过来时,整个世界都变了一番模样。立在她眼前的是一龙子囚牛与冷若冰霜的蔚染,于是为了令她逼供出吟风的下落,遭受了非人的对待,包括毁掉了容貌。
  她想了想,苦然一笑:“吟风,莫非这些都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其实不用问,也了然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时却听得了他轻声说了一句:“祢祯,这都是为了你好。”
  她不言,唇角却依然挂着苦涩的笑意,他淡声道:“你莫要若此低丧,你受了伤,我心也并非好受。”
  “那自然是,吟风,在你心目中,我的地位自然是要比他人来得高尚不是。一伤则伤,你恐怕又得因我而吐血伤身了罢。”她的语气中尽是嘲讽,恶言极尽歹毒,然而在抬眸望见他安静地坐着,眼中一抹清丽的忧伤后,又觉得心中大片自责。
  一阵沉默过后,他静如水波的眼眸,淡淡地扫过她的面容,轻轻道:“你若是真要若此想我,我不介怀。”又是静默,他修长的指尖,持着一枚棋子,慢慢地落定空格,说道:“我并非善人,奸恶之事明里暗里也做了不少,你便权当我自始自终都是在利用你罢。至少……别再对我动情了。”
  她睁大了眼,微微一怔。
  “我以计逼迫囚牛就范,循着我留下的线索领你入了凤府,如此一来,便可暂时脱离囚牛掌控,我晓得你吃尽苦头,却也赢得了短暂的自由。这段时日,我本是须以养伤,你的倔性太甚,我料你若是入了凤府,必先过嬴政那关口,杖责无以避免,却也留下了‘隐患’。”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了,吟风口中的隐患是何。那是——情。嬴政对她情意,自那日开始萌芽。
  “你在榻上一休养便是半载,时日里我都守候在你身侧为你疗治,待你几近好得,我便令弘凤兮送你回去,那以后我并非不曾见过你。”他缓了一缓,“还记得那日你在乱石阵中迷途,有人握过你的肩,而你却惊以为鬼,便口不择言地喊了弘凤兮的名字,之后追月便也出现在阵中,领你回的东守阁。这一切自然不是巧合。那时我本是欲领你永远离开……”
  他言及此,便没了下文,他未对忽而不愿带她离开的原因下解释,但她也几近自他的言语中参透几分,他说她‘口不择言地喊了弘凤兮的名字’,莫非是介怀于此,她默默一想,是与不是,都与有夫之妇的她无关了,便不再费脑胡思。
  “弘凤兮大抵有对你倾诉情爱女子,晚晴,我想你定是想知她是谁罢。”见她默然,他的眸光黯淡下来,慢慢说道:“我与她是相识的,情谊匪浅,她出身官宦世家,才学琴艺过人,十岁时家道中落,便流落至乡野,我比白凤早遇上她,大略与她相处过二三年,仅此而已。”
  他的目光黯淡宛若沧海昏暗,温柔而空茫的眼睛看向她带着锐意的冷漠,是无情还是其他。
  她不禁愕然,他们之间的情愫,真的,只是若他口中所说,仅此而已吗。
  “再往后晓晴楼奸细渗入一案,事与我无关,我便懒得上心,但与黑骑军决战夜袭那晚,我也不能等闲视之,生生看你因蔚染之情被无辜诛杀,便另外调遣了三千剑客前去支援,但终是无可挽回你的痴念执著。待你中了箭毒后,我便出了小筑以姬翌身份,向嬴政请缨为你疗治,之后的事你便是亲历了,无须我再多提。”
  她缓了缓,低声道:“只有这么多么?”
  他神色正重地答:“是,只有这么多。”
  眼下她方棋盘上的局势十分不利,“仕”左上出列,居于“帅”正前方,而他的“車”便堪堪落定于她的“仕”前,如此一来三子一线,若非做出弃“仕”保“帅”之举,敌入我巢,此局她便是输了。她正欲抬手待他吃了她方“仕”子后,牺牲此子,再以“帅”反击,不料他却十分不以为意,优雅地一笑,纤细灵动的手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棋盘,她凝眸蹙眉,纵观大局,每一步皆在其掌握之下,败与不败不过是坚持的时间长短罢了。
  在她取舍之间,他已将手摊平,淡淡地凝眸视了她一眼,便掀袖挥手在棋盘上随意地一扫,棋子哗啦哗啦散落了一地,只听他慢慢道:“祢祯,你莫要做他的‘仕’。”
  秦王嬴政的谋士。
  “莫要说你的能力担不起辅国大任,纵然是担得,也会若此局般身先士卒,做嬴政最亲近之人,稍有差池,进退难两全之下,便不得不最先牺牲你保全江山大业。几年来你与嬴政相处,定是会明白,无论他多爱的女人,都抵不过一座千秋伟业的江山。”
  “言尽于此,你自己想明。”他掀袖而起,半身跨过桌案,俯在她耳边轻咬,柔如秋水的眸中光华宁和,柔情地与她道:“今日与你一别,也不晓得何时再见,我记得你十分好喜酒,不若与我痛饮几杯再走罢。“
  她与他离得十分近,他居高临下,雪白的衣裳柔软地垂落下来,轻贴于她的面颊上,散放着清淡怡人的白梅香,其间也带着减淡的药香味儿。当日他扮作公子翌时,身上总是常年带着浓郁的药味,这样想来,大抵是为了遮盖住这一身恬雅的幽香。
  吟风一身的白梅香是先天带来的,早期用尽了法子,淡淡的幽香总是散之不去,原因不明,便也只好听之任之。
  他伸下手来,乌玉眼眸微微垂下“看”着她,轻声道:“随着我来罢,这里光线并非十分好,于失明的我来说并无差,但你大概是会不适应。”她愣了一愣,他便顺势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修长的玉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挽好,十指相扣,温热柔软的掌心相互贴着,温暖而暧昧。
  她微微失神,忽而有些明白,曾经的她为何会爱上了他,爱得那么深。
  破庙外,青天大树一旁,篝火烧得劈里啪啦作响,一瘦削的黑衣男子蹲坐在侧,委屈得瑟缩着,像一只小兽,可怜兮兮地一手裹着破败的棉絮,一手拿着一根树叉在火苗中胡乱挥着,口中似在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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