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琅玉

第92章


他无奈地笑了笑,一抬起头,便感知到了她忧心忡忡的神色,温和宁静的笑意却依然挂在脸上。
  她静静地道:“吟风,你还未告诉我,你的眼睛……为何会失明?”
  他迎着风,闭上了盲瞎氤氲的水眸,轻轻地道:“于我而言,瞎或是不瞎,并无多大分别,心还是一样清明,视人视物反而更比以往清晰,如此一来,视力又何必强求。”
  她默然以对,思量了良久以后,她对他道:“至少,可以告诉我是为什么。”
  他浅浅笑着,美眸中流淌过如云似水淡淡的波纹:“不过是身体过于萧虚,以毒强撑罢了。利弊相承,此番毒剂可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体性抗力,负面效用便是会让双目暂时失明,不过并无大碍,停止服用,即可恢复。你应是记得在太行山时,你大病初愈体质虚弱,我便是令你服了此毒,助你度过死劫,故你失明了很长一段时日。”
  她沉眸道:“你是为了我好,才对我用毒?”
  他沉默片刻,转开身去,继续用盲瞎的双眸凝望空荡的苍穹:“是也不是。以毒强撑着你虚弱的脉象,为了你的性命着想,此其一;用此毒的另一重目的是让你失去视物能力,不令你太快认出伴你左右的公子翌,是我,此其二。说到底,其实还是另有内情,你不必太过感激于我。”
  “吟风,你到底是什么人呢?”素来苦苦思索,却始终不曾有答案。“你的身份变幻莫测,单凭一个尊贵的公子身份,便是韩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可便是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却不惜忍辱负重在我这个名不副实的魏国公主身边做着出生入死的护卫,一呆便是九年。”多年来一直没敢问出口的话,终于一股脑的宣泄出来,她平复了胸腹,稍稍舒缓了口气。
  他仔细听罢,眸光一闪,锐意逼人,似是勾起一段仇恨难耐的回忆,但面色却保持平静如初,定力非常人所能。“我并非是你所想的那样血统高贵,那些跟随我的死士尊我敬我,以‘殿下’之名相称,不过是门面上的话罢了。早在我的降生那年,我的名字便永远从韩国史册上消去了。所以,我其实什么也不是。”
  ——此人乃是妖孽转世,大不详,今后当是祸国殃民,颠朝覆国之人,臣谏言将其废弃尊位,在王室宗谱上除名,即刻处死。
  他抿起唇苦笑,二十多年前国师向先王的谏言,历历在目。几年来因此而历经吃尽的苦头,他总是一笑而过,但始终都如刀刻般深深烙在心上,绞得心头血肉模糊,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他到此际所做的一切,无非都是在效仿越王勾践,卧薪尝胆。
  他静静地握紧了手中那把深黑色的剑,指骨握得惨白,那把剑的黑色映得他苍白的手,深得比墨更加浓稠,比地狱更加的黑暗深沉,压抑得逼人窒息。
  他执手入袖,取出一枚棋子落于她的掌心,那象牙柔滑透冷的质地在冰天雪地里,摩挲着她温热的肌肤,一时凉得骇人无比。洁白圆润的棋子正中深深地刻着一个黑色大字“仕”,他柔缓地睨了她一眼,轻轻启唇:“祢祯,往下的路,你须得自己独自去走了,但,莫要忘记了我方才对你说过的话。”
  ——莫要做他的仕。秦王嬴政的谋士。
  她捏紧了手中的棋子,低下头,并不言。
  他细长幽黑的睫毛一颤,叹息着道:“祢祯,我虽是做过许多伤你的事,但此次我是绝不会害你的,你,不能回到嬴政身边,作为与你的答谢,纵然是逆天而行,我也会改变你命定的轨迹。”
  她微微一怔,不明所以,抬头直视着他泛着微光的双眸。
  他一字一顿地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嬴政,他直到死,都没有册立皇后。”
  “他在位的时限里,史册并未对他的后妃做出只言片语的记载,作为一个千古帝王,他孤冷的陵墓里没有千年地下相伴的皇后墓葬。他孤绝阴鸷,但也绝非是无爱之人,我了然他心中有你,可是祢祯,你的名字却没有出现在他功成名就的光华之下。我无法推测出,这之后的历史时局究竟发生如何的逆转,让你永远地被禁锢在了暗无天日、无人知晓的绝境里。”
  ——祢祯,在那之后,你,也许会死去。
  她一时呆滞,将信将疑:“吟风,你、你说得是预知未来?”
  他一挥翩然的衣袖,漠然地与她道:“我并非此间人。我来自后世,距今两千多年的后世。”
  大段大段的沉默与空白过后,该了的了结了,想不透的一时半会便也想不透,于是到了最后,只剩下一段苍白无力的告别的对话。
  “公主,该说之事,我已悉数告知,你请回罢。”
  “好,我不打扰你了。”
  “花信,送客。”
  “不必,弘凤兮、已寻过来了。”
  他的肩头微微一怔,她已走出几步,蓦然回首,却偏偏望见了他陷入黑暗的眼中尽是黯然失落的神色,仿若一只无可适从的野兽,带着低低的痛苦的咆哮。每当她提起弘凤兮的名字,他总是会黯然神伤。
  结局,为何会变成这样?曾经海誓山盟的痴恋男女,终是各奔前程,再无交集。或许,他们本就谁都没有错。
  ***残***缺***
  他站在高地,柔和的视线落远方,寻来的一队人马在数十丈开外停下,燃起的火把照亮了风中萧瑟的芦草。齐头之人将瘦弱的女子拉上了马,轻轻拥在怀里呵护着,女子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得到的是马上男子浪荡不羁的嘲笑,接着女子在男子脑袋上狠狠地敲上一敲,使了个鬼脸,气呼呼地转过身去不理他。
  大抵能在天下第一的弘凤兮头上动土的人,除了晚晴,也只有她了罢。
  他们,何时变得如此之好,想到此,他唯有默然。
  周身呼啸而过的狂风大作的声音,犹如恶魔的嗤笑,一声大过一声,在深沉的夜里轰隆隆的响着。他扯起唇角一笑,将她推向别的男人怀中的,不正是自己。
  花信出现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关切地道:“风,进去吧,他们早就走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
  花信不羁地挑眉:“风,她都记起来了?”
  他边走边漠然地道:“尚未,否则她听我念得一曲‘凤求凰’又岂是会那么平静。大抵是因物及人,忆起一些细碎的片段,兼之流言蜚语,加以妄想推测,便想自我口中知个大概。”
  花信惊道:“你在试探她?!”
  他清浅一笑,平静地道:“不过是想一测她的记忆究竟恢复到了何阶段。”
  花信抿了抿唇,表示不解:“可你刚刚不是将事情真相都悉数告知她了?”
  他的眼眸闪着高深莫测的亮芒,慢慢道:“可以告知的说了清楚,不能告知的,自然是随意捏造地带过。”这其中的隐情几分真、几分假,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有些不为人知的□,连眼下最近身的花信,都被他蒙顿在鼓里。
  飞散的风中,宛若殷红血色的花瓣,落下点点霜红,他抚着红艳似血的唇,方才面对着她,不好发作,便将毒血强制咽下喉咙,置于腹中,忍得太久,这会终是舒坦,他微微一笑,嘴角却猛地喷噙出了更多的鲜血,接着五官七窍都开始流出阴黑的血,仿佛细细的黑色小蛇,在眼瞳、耳廓、鼻骨上蜿蜒地流淌着。
  漆黑的夜里,他披着的紫衣因为剧烈地咳嗽,滑落到了地上,一袭云缎白衣,红艳的唇,凌乱的乌发,以及血流满面的脸容,凄厉得便真的宛若一只凄厉幽怨的厉鬼,立在残风中。
  走在前面的花信猛地一惊,立刻返回来,拼命地晃着他的身子,问他有没事。他却只是静静地在泣凛的风中微笑,面色苍白若雪,透明得仿若转瞬便会灰飞湮灭,五脏六腑因为疼痛,此刻竟说不出半分话。
  花信又气又恼,若不是那个魏祢祯,吟风的伤势又岂会再一次加重。他忍不住便胡乱骂道:“那个臭女人,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因为她!难道她真的以为一伤则伤,随随便便用了药,便那么容易好了吗?!风,我真是想不通,那样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你还那么维护她!”
  他轻轻一笑,作为一而再伤害她的人,他又有什么资格,再去向她索要早已消逝在多年前那段缠绵不尽的爱,只静静地在暗处看着她便好了。明明身体已经残弱破败,面上勾起和煦的笑容却宛若春日里最明媚一缕阳光,照耀得四周都骤然光亮起来。花信不禁看得痴了,天底下的第一美人,大抵也不如此刻的他,来得明艳照人吧。
  然,此际花信并不甚清楚,吟风满身的伤势除了一伤则伤带来的反噬之外,还因为那个身身不离的诅咒,定下契约的龙子,一旦对受保护之人动了情,必遭五脏六腑、千刀万剐之苦。
  情,何时断;苦,何时消。这便是太宸宫百年来、铁血不变的规定。
  他挥手散去了花信,独独一人久久立在湖畔,形单影只,执箫深思。
  广阔偌大的湖水中央,那一轮金色的圆月,消褪了光芒。深蓝的苍穹之上,忽然飘摇而下细碎的白雪,宛若天神的眼泪,一曲箫音寂寥凄凉的《凤求凰》一遍又一遍的回响在碧湖上空,在话语着叹惋的离别。曲毕,他伸出惨白的手,纵情让白雪落在掌心,消融,有一滴泪自右脸颊,滑落……
  ***
  白雪飘兮轻若絮,生如梦兮淡若云。
  当她走在居雍宫的小径上,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白雪时,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风华绝代的容颜,他的气韵极为高旷秀逸,宛若是太行峻岭不化的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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