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娘子安

唐青宣嘴角微扬，这便能轻易使他神伤么？
    “我承认，言儿如今尚未完全接受我，却也并非完全没有情义。你可知前几日你心疾发作昏倒在我唐府门口，即便是如此，为何我心里依旧不愿言儿见你？”
    卓远脊背一紧，喉间略动，“不知。”
    “你该不会是以为，我怕言儿见了你，会旧情燃动而跟你走么？”唐青宣笑，“实话说了，我完全不在意，也对言儿有足够的信心，我信她定不会再接受你。”
    字字铿锵，声声有力，砸进卓远耳中，心间。浑身血液似被冻住，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卓远不得不再次承认，这一次，他失去的是多么彻底。不止是因苏言，更因眼前这满身傲气的男人。
    “我只不过是心疼她。她终究是女子，即便下定心意不再接受你，却也无法将你短时间内忘记。对她来说，那是她自懂得何为‘情’以来，第一段异于寻常的感情。而我更知道，近日她也逐渐尝试着自心底接纳我。两方面的情感对立挣扎，早已将她掏空。”
    唐青宣每说一句，卓远紧握的拳便松开几分。
    “她没头没脑，失神落魄的样子，你可曾有见过？”唐青宣别开身，“我却有。足足有七日，每一次站在院子外，见她黯淡失神，似孩童般迷惘的神情，我只能怨自己。怨自己为何不是她喜欢上的第一个人。”
    “我连怨自己的资格都没有......”卓远苦笑。
    唐青宣颔首，“你的确没有。那七日，连我也不忍心出现在她眼前，生怕再次扰乱她，让她费神。可你呢？堂堂男子汉，竟然用自己的旧疾当筹码，蹲守在我唐府外，坚持见她一眼。”
    唐青宣逐渐提高声音，几近低吼：“你见了她又如何？不过是惹她继续生烦，图増挣扎和困扰。卓远，就这一点而言，我唐青宣看不起你。我可以很直接地告诉你，你爱的不是言儿，是你自己。你只是不想承受自己失去她的痛。”
    卓远浑身力气被抽尽一般，直立的身子，隐隐晃动，嘴角牵扯出一丝自嘲笑意，“是，我不爱她，我爱的，是自己......”
    唐青宣给了卓远足够的时间冷静，约摸过了半柱香时间，唐青宣在离开之际，用低得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道：“如今，她好不容易定下心，但凡你心里还有她，便莫要再让她为难了。”
    卓远心神飞散，双眸紧紧闭起，终是从喉间挤出声音，涩涩说了声，“好。”
    唐青宣转身，嘴角微扬，大步朝门外走去。
    踏出房门，在卓府丫头怪异眼神的注视下，唐青宣一眼便看到立在院门旁的苏言。几步行至她身后，唐青宣揽了她的肩，温声道：“可寻到了人？”
    苏言转身，失神的脸回了些神采，“都安排好了，你可否将暖儿抱出来？”
    “好。”唐青宣伸手轻轻拂了拂苏言扬起的脸，执了她的手，一同朝屋内走去。
    将将立在门口，屋门便被丫鬟打开。
    卓远双手托着暖儿，抱的很是小心，“软轿在何处？”
    苏言见此，并未阻止，迅速道：“院外，我要小厮直接抬到院子外了。”
    卓远未看苏言一眼，微微颔首，便抱着暖儿，直直走向院子外。苏言二人见了，亦紧紧尾随之后。
    “她受不得颠簸，我送她回苏府吧。”
    苏言望着卓远，怀抱暖儿坐在软轿内，将帘子放下时，她侧首望着在旁含笑如常的唐青宣，直觉方才两人单独呆在屋内，该是发生了何事。否则，卓远便是再愧疚，也不会是如此反应。
    带着疑惑走向卓府大门，老远便见见元宝正与守门小厮争执。苏言望了眼唐青宣，问：“可是元宝？”
    唐青宣点头，轻笑，“是那小子。怕是那两尊大佛已到了府上，把这小子给吓着了。”
    苏言歪首，眯眼问道：“身为臣民，为何你竟不怕两位皇子？”
    唐青宣与之相视，笑得是眉眼弯弯：“言儿不也是么？南阳王的身份拦在眼前，却无丝毫惧意，言儿又是为何？”
    苏言挑眉，“这一生本就无几许时间，若是不按自己意愿活着，顾及这顾及那，畏首畏尾，岂不是很无趣？”
    “如此，为夫便很不巧地与娘子想到了一处。”
    唐青宣正首，便见元宝抡着腿奔了过来，“少爷，少爷，皇、皇——”
    “知了。用得着这般匆忙么？只管安排了住进客房便是，何须跑来寻我。”唐青宣屈指轻敲元宝侧脑。
    元宝抬手揉了揉痛处，急道：“哎呀，少爷，他们自己挑了屋子住了。还有个长得像镶清姐的女人，住进了镶清姐的屋子！你赶紧回去瞅瞅吧！”
    唐青宣身体微微一怔，尽管已是很细微，只极短一瞬，还是为苏言所察觉。
    苏言笑着看向元宝，“为何是长得像镶清的女子？指不定就是镶清呢？”
    “啊......啊？”元宝摸摸后脑勺，转头问唐青宣，“少爷，少夫人说的可是对的？”
    唐青宣不答，只正色吩咐他：“你先回去，待这边事情完了，我们也就回了。府上几位客人，一定要招呼周到。若是有何欠缺的，速去置办齐了，万不可怠慢。”
    元宝转着眼珠子将唐青宣所言在腹中暗自过了一遍，随后重重颔首，呆呆道：“哦！”
    “回吧。”
    “是，少爷。”
    元宝继续抡起双腿，走出几步后，突然回首，抓抓后脑勺道：“对了少爷，那个，有个皇、皇、住进了随园。元宝也要去将他安置了么？”
    “可是着紫衣那个？”唐青宣扬眉。
    “诶？少爷怎会知晓？”元宝瞪着眼。
    唐青宣轻哼，“去寻华其谦，只说若是他不能将那紫衣皇子带出随园，他这辈子也别想再进淮安一步。”
    元宝继续挠头，少爷的意思他是明白了，可那边始终是大人物，元宝心里着实没那个底气去办这事。不过，唐青宣似料到结果一般的神色，给了元宝一个信心保证。于是，他迈着大步子，挺着胸脯，摇摆着出了卓府。
    元宝一走，唐青宣也带着苏言，骑马追上卓府的软轿，一路不敢行得太快，花了些许时间才到苏府门外。
    苏府小厮老远便见有顶软轿和两个骑马的身影。马背上的女子，像极了出嫁了的三小姐。待马儿再靠近，小厮看清了苏言面容，心中一阵激动，想也不多想，便转身跑进府内大呼，“三小姐回来了，三小姐归宁了！”
    苏言和唐青宣下马时，苏府外已聚了好些人。旧时的丫鬟小厮婶子们都笑着喊着“三小姐”。
    苏言心中感触突生，却无时间叙旧，问了众人中时常替自己打理园子的张婶，“张婶，我那屋子可收拾着？”
    张婶握了苏言的手，笑着轻拍，“有，有，有，三小姐便是嫁到海外去，也都是苏家的女儿，苏府也依旧是三小姐你的家。”
    苏言反手轻握她的手，笑着回应：“婶子近日气色好了些。”
    “若是知道三小姐会回来，婶子怕是会更好。”张婶继续乐呵呵，握着苏言的手不放。
    “卓师爷。”
    一行人又向卓远行礼，张婶眼尖，一下就瞧见了卓远手中的暖儿，低呼，“呀！这不是暖丫头么，怎脸色这般死沉？”
    苏言回首望了眼卓远，对张婶道：“劳烦婶子先随卓师爷带暖儿去我屋子，这天尚冷，屋内生些银丝炭。”
    “诶诶，好，婶子心中有数，这就去。”张婶连连应着，抬手请了请卓远：“卓师爷，随我来。”
    卓远对苏府本就熟悉，跟着张婶轻车熟路便进了大门，往后院而去。
    苏言向余下几人稍稍打了招呼，便对唐青宣道：“阿爹他们怕是要过来了，我们进去见见他。”
    唐青宣揽了她的腰，顺从道：“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一幕看在周围小厮丫鬟眼里，俨然是一副姑爷小姐恩爱无比，姑爷对小姐又是温顺无比的画面。一些脸皮薄的小丫头，甚至用衣袖遮着通红小脸，隐隐偷笑。
    苏言见了，不免也耳根微红，不顾腰间的手，率先进了门。唐青宣不得不快步跟上，才能再次揽上自家娘子细腰。
    两人没走几步，苏知县便口呼“言儿”，官袍尚未来得及脱下便疾步走来。在见到苏言和唐青宣一刹那，苏知县更是提着官袍衣摆小跑前行。
    “言儿，说好三日归宁，这都近半月了你才带着你夫君回。好让为父想你啊。”说着，苏知县夸张地擦擦眼角，“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有了夫家忘了娘家啊。”
    苏言眼角一抽，她这位老爹她最是了解。自小到大，老爹眼中只有他夫人，也就是苏言的娘亲，对这几个子女，也是病了饿了才看几眼的。这一次却一改以往，如此夸张声称想念自己，苏言看了着实觉得好笑。
    于是，她道：“我来与不来，对阿爹来说有何不同么？”
    苏知县动动嘴，八字短须跟着一抖一抖，看起来甚是滑稽，“女儿小人之心了。为父想你念你这份心，可是真真的啊。”
    苏老爹这话倒是不假，往日里每天能见到几个孩子，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在意几人。老大老二是儿子，都是将媳妇娶进府内。非但依旧能日日见到，还多带回个人，十几个月后，又为府上添加了几个小人，苏老爹便也没觉得有多寂寞。可苏言是嫁出去的，自她成亲后，府上便少了这么个人。这一日未见也还好，顶多心中念叨一句。可时间久了，苏老爹便觉得，大概等自己这一辈子过完，也见不上苏言几眼了。
    “小婿拜见岳父大人。”唐青宣恭敬抱拳行了个礼。
    苏老爹一把托住唐青宣弯下的身子，笑得无害，“你岳母大人交代了，日后见了我跟你岳母，无须行礼，只唤上一声便好。”
    唐青宣闻言不客气，点头，“小婿记住了。”
    “好，乖了。”苏老爹拍拍唐青宣手臂，而后将苏言从唐青宣身侧拉过，“既然回来了，便让小言儿陪着老爹我。”
    苏言跟在苏老爹身后，听着他独自絮絮叨叨。苏老爹就这般，开口了便闲不下来。
    “这都半月了啊，谁家女儿像你这般的，啊？”
    “算了算了，女大不由人，唉。”
    “小言儿莫不是见小夫君比为父生得好看，才赖在唐府不回来的？不会啊，按理说你几位兄长都生得比小女婿好看些，老爹我自不会差到哪里啊？”
    “唉，你娘前几日还念叨你呢。”
    苏言顿住，将手从苏老爹手中抽回，“成亲拜堂当日，高堂之座只阿爹你一人，她如今凭什么提起我？”
    苏老爹不高兴了，那可是他的宝贝夫人啊。于是，他佯装训话，“有无道理了？那是你娘亲，不是‘她’，成日里‘她她她’地叫着，也不知我苏大发造了什么孽，生了你们这几个白眼狼。”
    苏老爹继续絮絮叨叨，却不再牵着苏言的手，只将两人带进了书房。
    大致了解了苏言在唐府的生活，苏老爹对这个当初便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女婿，更为喜欢了。连带着看唐青宣的眼神，也增了许多笑意。
    等提到暖儿的事情，苏老爹稍稍愣了愣，“你是说，将暖儿丫头收入族谱？”
    苏言点头，恳求道：“阿爹，这是我唯一求过你的事，你便应了我吧。”
    苏老爹沉吟，而后大掌一挥，潇洒道：“多个女儿是好事，好，择个好日子就办！”
    苏言松了口气，“多谢阿爹。”
    苏老爹怒嗔，“傻小言儿，跟老爹有何谢意好说。自家人说这些，生分。”随后似记起什么，慌忙道：“小言儿的意思是，是南阳王的女儿伤了暖儿丫头？”
    “是。”苏言确定。
    苏老爹拂额，八字胡一抬一落，“这事万不可轻易意气用事。如今若是出了岔子牵扯到两个家人，便不好了。”
    “我明白。”
    “你不明白，这朝堂上的人，谁人不知南阳王办事的分量？若是他有心与你作对，你将我们苏府地下的祖宗挖出来，也难以逃出厄运。”
    “我......”
    苏老爹脸色迅速转冷，抬首后，脸上正经一片，“你以为这还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小言儿，你太天真了。若是惹恼了南阳王，不管是苏府还是如今和苏家联姻的唐府，都会受到牵连。”
    苏老爹趁热打铁，继续教育：“这事小言儿莫管了，你就交给老爹办吧。”
    苏言轻轻摇首，“以后这些事情，总要我们自己学着解决，阿爹你莫要再操心了。当年大哥独自一人跑去长街铺子寻活计干，阿爹你不也没相助，如今大哥拥有全淮安城最大牙行了。”
    苏老爹无奈扁嘴，“老爹果然是老了啊。唉，先坐着吧。既然来了便多住上几日，见见自家人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