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提灯卷

第37章


来,来,张开嘴,要多吃一些肉……”
     马老太君夹了一些肉菜,一个劲地往元曜嘴里塞。元曜却不过马老太君的热情,全都囫囵吞到了肚子里,一股极腥,极腻的味道,充溢了他的嘴。
     元曜疑惑,“这些都是什么菜,怎么这么腥腻?”
     马老太君笑眯眯地道:“儿啊,这些都是你平日喜欢吃的菜啊!”
     马老太君端起一个荷叶纹六曲银盘,里面装着白花花的肉,晶莹雪白。马老太君用银勺剜了一块肉,喂进元曜嘴里,“这个清蒸肉芽不腥,来来,我的儿,再吃几口……”
     白肉入口即化,软软的,果然不腥腻,似乎还有点清甜。元曜又吃了几口,很是受用。
     马老太君又端起一个六瓣凸花银盘,里面盛着炸得金黄酥脆的东西。马老太君用象牙箸夹了,塞进元曜嘴中,“我的儿,你瘦得都只剩皮包骨了,可怜见的,这次回来,一定要多吃一点……”
     说着,老太太又流下泪来。
     元曜心中一酸,不忍伤老人的心,张口就吃了。这道菜不知道是什么,金黄的外皮裹着黢黑的肉,吃着很腥。元曜吃了三个,实在吃不下去了,但是老太太还要给他夹。元曜胡乱从桌上端起一碗汤食,道:“唔,孩儿还是更爱喝汤。”
     担心马老太君还给他喂那炸得金黄的东西,元曜急忙喝了一口汤,把嘴巴填满,汤的味道十分鲜美。他又吃了几个汤里的乌色丸子,口感像是鹌鹑蛋,但蛋白是乌色的,蛋黄是黑色的。
     马老太君看了,又抹泪,“我的儿,你还是改不了贪吃珍珠汤丸的毛病,那东西吃了积食,要少吃一些……”
     夜宴中,马老太君把元曜当做失而复得的爱儿,一个劲地给他喂食。元曜心善,怕马老太君伤心,也就一个劲地吃。看着马老太君开心的笑容,元曜虽然肚子撑得难受,但心里却很开心。能让一个失去儿子的老人展颜欢笑,他多吃些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白姬一边喝着镜花蜜,一边听乐师演奏乐曲。离奴和陪坐的马氏兄弟猜拳斗酒,笑声不绝。月色清朗,瓶花绽笑,夜宴的气氛十分融洽欢乐。
     夜宴进行到尾声时,元曜已经撑得神志不清了,他隐约听见马老太君对白姬道:“今夜已晚,恐回城不便,不如暂且在此歇下?”
     白姬笑道:“也好。”
     元曜又听到有人来报:“禀报太君,住在隔壁的穷书生说咱们府里太吵,让他睡不着觉,烦请太君开夜宴时小声一点。”
     马老太君叹了一口气,“可怜见的孩子,老身忘了他眼疾尚未好,吵了他休息……你去告诉他,夜宴已经开完了,让他安心休息。另外,拿点草药和吃食给他……”
     马大道:“那穷书生又腐又酸又聒噪,不如孩儿带人去将他乱棍打走,何必给他草药和吃食?”
     马老太君呵斥道:“住口!咱们是有身份的大户人家,怎么可以做那种仗势欺人的事情?!怎么说,咱们都和那孩子做了半年邻居,将来也还会继续再做邻居,万万不可把人给得罪了。邻里之间,不论身份,都应当和睦相处,互相照应,才可以大家太平,大家安乐。古人说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唉,你们这些孩子啊,年轻气盛,盛气凌人,将来迟早会因此吃大亏……”
     马老太君训斥儿子的声音渐渐模糊,元曜已经被人抬入客房中休息了。
     元曜睡得迷迷糊糊,梦里他走在一片树林里。他前面不远处是一个小山岗上,山岗上躺着一个年轻的书生,他正在“哎哟哎哟”地叫唤。元曜奇怪,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兄台,你怎么了?”
     书生一直闭着眼睛,听见有人问他,叹了一口气,“唉!我的眼睛疼得厉害。这位老弟,你能帮帮我么?”
     元曜有些为难,“小生不懂岐黄之术,不知道怎么医治眼疾……”
     “不懂医术没关系。老弟,你帮我看看,我的眼睛里长了什么东西,疼得受不了了哟!”
     元曜心生怜悯,“上半夜小生光着脚走山路,脚很疼,还流血了。脚痛尚且让人不能忍耐,更何况是娇嫩的眼睛?兄台,小生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是可以替你看一看究竟眼里长了什么。”
     “多谢老弟。”书生欢喜地道:“老弟你如果替我治好了眼疾,我就送你一双鞋子。”
     元曜坐在书生旁边,让他睁开眼睛。月光下,书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没有眼珠,几株杂草从他的眼眶中慢慢长出,还有一只蚱蜢从中跳出来,诡异而可怖。
     “我的眼睛里长了什么?”书生急切地问元曜。
     元曜吓得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元曜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光景。阳光灿烂,鸟鸣山幽,他正躺在一片荒草丛中,头上是一棵如伞的树冠,没有华丽如宫阙的马府,也没有眼里长草的书生,甚至连白姬和离奴都不见了。
     元曜吃了一惊,“白姬,离奴老弟,你们在哪里?!白姬,白姬你在哪里?!”
     “轩之,不要吵,让我再睡一会儿……”白姬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元曜循着声音抬头望去。一条手臂粗细的白龙正盘在树枝上睡觉。白龙眼微阖着,鼻翼轻轻翕动,它通体雪白晶莹,犄角盘旋如珊瑚,身体柔软如云朵。一只小黑猫也懒洋洋地睡在白龙旁边。
     “白姬,马府和马老太君上哪儿去了?!还有,小生昨晚梦见了一个眼睛里长草的书生,太吓人了!!”小书生激动得手舞足蹈。
     “吵死了!”黑猫不耐烦地道:“眼睛里长草的书生,是不是躺在那边那一个?”
     元曜顺着离奴的目光望去,离他十余步远的地方,有一座破败的荒冢。一架雪白的骷髅暴露在阳光下,它的眼眶里长满了杂草。
     “妈呀!”小书生吓得跌倒在地。
     “唉!离奴,轩之胆小,你又吓他。”白龙埋怨黑猫,可是它的声音听起来却很愉快。
     元曜定了一会儿心神,才举步朝荒冢走去。他想起昨晚书生眼疼的模样,心中又生了怜悯,想去替骷髅拔掉眼中的杂草。元曜仍是赤着脚,每在地上走一步,脚就被碎石子硌得疼。元曜来到骷髅前,开始拔骷髅眼中的杂草。无论如何,都是读书人,希望他不要再眼疼了。
     拔干净骷髅眼中的草,元曜向骷髅作了一揖,“希望兄台以后眼睛不会再疼了。小生告辞了。”
     骷髅用空洞的眼眶望着元曜,上下颌骨的纹路看上去像是在微笑。
     元曜回到树下时,白龙和黑猫已经化作人形。——一名妖娆的白衣女子,一名清秀的黑衣少年。白姬摘了一片蕉叶做扇子,摇扇,“日头出来了,天也热了,还是回缥缈阁吧。”
     “白姬,马府在哪里?你不是来收房子的吗?”元曜忍不住问道。
     “马府就在你的脚边啊。”白姬笑道。
     元曜垂头。一座华宅的木雕静静地放在荒草之中,木雕约有棋盘大小,宅院里三重,外三重,雕工极其精细,假山园林,亭台楼阁一应具全,栩栩如真。
     元曜蹲下去细看,认得是他昨晚和白姬、离奴去的马府。元曜的目光移向花厅,花厅中央放着一张很大的梨花木桌,木桌上似乎还剩有夜宴的残羹冷炙。
     宅院门口,一只褐色的蚂蚁缓缓地爬下台阶,去往草丛中了。
     蚂蚁?马府?元曜脑中灵光一闪,黑着脸问道:“白姬,我们昨晚不会是在蚂蚁群里吧?”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昨晚的夜宴很愉快啊。”白姬掩唇笑道。
     说到夜宴,元曜这才感觉到他的肚子还是饱饱的,估计到明天都不会觉得饿。昨晚,他实在是吃得太撑了。
     “轩之,你拿着木雕,可能有点儿重,注意不要弄坏了。”白姬对元曜道。
     元曜捧起木雕,他终于明白白姬来收回的房子就是借给蚂蚁住的这个木雕。元曜想起马老太君慈祥富态的面容,心中有些伤感。
     “白姬,蚂蚁的新家在哪里?”
     
     “昨晚,马老太君说在一棵老槐树下。喏,应该是那里。”白姬指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道。
     白姬、元曜、离奴走到老槐树下,只见树下有一个大洞,一群红褐色的蚂蚁正在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元曜趴在地上向树洞里望去,一只体型庞大的,黑色中带着金色的母蚁被一群蚂蚁簇拥着,躺在蚁洞深处。那,就是昨夜亲切地抱着他,给他夹菜喂菜的马老太君。
     不知怎的,元曜心中一酸,流下泪来。慈爱的马老太君,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的马老太君,竟然是一只蚂蚁。
     蚁洞外的槐树枝上挂着三个小灯笼一样的东西,看上去似乎是某种植物的花朵,花中盛着澄黄的蜜汁。
     “啊!这是马老太君送的镜花蜜!”白姬开心地道。
     元曜擦干了眼泪,心中还是说不出的伤感。
     回长安城的路上,白姬、离奴轻快地走在前面,元曜抱着木雕怏怏地跟在后面,他的脚上全是磨起的血泡,非常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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