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有话说

34 第三十四章


如果有一天,陛下和那些王孙贵胄们不得不跑来川蜀避难的话,那么……他们会不会就赖在成都死活不走了呢?
    我在涪州就把没有留给山贼们的那匹马给放开了,自己又选了匹老瘦马往成都来。走了一天左右便进了成都城。
    不能不说,这地方应该很合那些除了斗鸡走马美人佳酿之外就别无所爱的长安公子哥们的心意。虽然在他们心里——也是从前的我心里头,这里太过靠近南方的蛮族,大概民风总是有些无礼和粗俗;而地处偏远潮湿闷热,也实在叫我们这些习惯了春秋高爽天气的长安人架不住——但真的要来看看的话,压根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嘛。
    这地方够富庶,城里也够繁华。蜀地特产的茶香混着春日那无处不在的和暖花香浮动,百姓悠闲,处处可见聊天的人群,沿街的丝绸铺子展示的也尽皆是顶级的华美手工。茱萸温热辛辣的气息从家户门内传出,分明是勾人馋虫的。更别提街上行走的美丽女孩,襦裙勒起前胸玉一样颜色,脸蛋儿更是白嫩润滑得像是剥去那层皮的杏仁……
    这里,就像是安禄山叛乱之前的长安一样……这样的城总给人一个梦境,让你沉进去了,就不愿意醒。
    和成都的繁华相比,前几天我路上跋涉的辛苦,几乎值得怀疑那是不是个噩梦。手上被尖锐的灌木刮出的口子还泛着褐红的残血色,要不是这样,我简直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到达成都了。
    但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这句李老先生的诗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在我身上实现了。我千里迢迢跑来成都,得到的却是“虞将军前两天调到襄州去了啊,当天就走了”的答复。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还要和一只耗子一样再跑到襄州去——襄州在涪州的东面,成都在涪州的西面,世上最让人心烦的事情就是你急着赶路却不得不走回头路啊!
    也许有一件事值得庆幸:朝廷调四哥去扼长江守巴蜀的要地襄州,至少说明了皇帝对虞家的怀疑减轻了,否则绝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当然,最近他的一系列举动实在让人怀疑他的心智是不是都没了,能打仗的将军被他一个个杀掉,那些只有一张嘴的宦官弄臣却依旧得尽圣宠。
    如果说他曾经是个明主的事实如同日出东方一样不可置疑,那么现在他是个昏君的事实也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确凿无误。
    尤其是现在,谁知道什么时候天下就会彻底乱掉,身为皇帝,必然是处处多心的。这种时候掌了军权又无心自保的话,只怕是更危险的。
    满腹忧心,我又赶去襄州,终于算是见着了四哥。只不过见面的方式相当尴尬——他在院子里,我在房顶上。
    我没有官府的文书,又明显不是本地人,当然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进城表示我要见将军。只能重抄杀手的老本行,溜进城里之后借着黄昏时分上了屋顶,然后小心翼翼地一路跳到了将军府内宅的顶上。
    宅子里一片寂静。四哥的家眷不在这边,大概连丫鬟小厮什么的都很少。
    我伏在屋顶上,等得几欲睡去,终于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了。
    进了院子的除了四哥还能是谁,我正想跳下去,却听得厢房那边传来了“哗啦”的一声。一怔之下,动作慢了半拍,耳边便传来一阵弦响,竟是一阵箭雨朝着那边射了过去。紧跟着听到猫的惨叫声和院墙外头传来的士兵声音:“将军,是只猫!”
    ……天哪!猫!我心里一咯噔。我的身手和猫比如何?猫都被射死了,若早动片刻,此时万箭穿身的就是我吧。
    这将军府的防备还真是森严。我刚进襄州的时候,见马上要临敌了城里还没几个巡兵,还觉得四哥他们实在太过托大,但现在我是打死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纵使没有巡兵,也没有谁能保证在街边的高楼上没有潜伏着的弓箭手啊。
    四哥的声音这才不紧不缓响起来:“哦?猫?拿去埋了吧。你们接着巡逻去,这儿不用看着了。想来不会有刺客。”
    士兵们应了,纷杂脚步声远去,我这才觉得有一丝汗从我额上滑了下去。
    可还没等我喘匀气,四哥熟悉的嗓音便在下头响了起来:“上头是哪位英雄?难道守着不肯下来一见么?”
    我哪敢就这么下去?谁知道他会不会又安排着一群弓箭手在候着“刺客 ”呢?我咬咬嘴唇,叫道:“你不揍我我就下去!”
    我的声音不大,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听得清楚的。
    果然,他愣了一瞬,再说话时声音便低了不少:“七女子?”
    “是我。”我这才敢站起身,跳下屋顶,腿都麻了,着地时差点摔倒。
    四哥看着我,表情震惊,好一阵子才道:“你怎么……”
    “不能来么?”我实在搞不懂他的表情,就算我现在应该在长安,也不用用这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打量我吧?
    “你不是……”四哥欲言又止,嘴唇颤了颤,才道:“进来说!”
    进了房间,剔亮烛火,四哥盯着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我便伸手掏了那册子,递给他:“娘让我带来的。”
    “……娘?你什么时候从长安出发的?”四哥眉头蹙起:“几天前就有人来跟我说娘亲自尽了,你……你们谁在骗我?”
    “我出来的那天白天娘自尽的。”我没有说谎,可声音还是难以自抑地小了下去:“她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说必须带给你……”
    “她真是自尽的?”四哥的语速一下加快:“你,你确定?”
    我点头:“那天娘打扮得很停当……走的时候,我就在她在房间外头。”
    四哥一把攥住了我的领子,额上青筋爆出:“她要自尽你不知道?你不会拦着?”
    我答不出话来,只能睁着眼和他对视,心跳如鼓。过了好一阵子,等他把我丢下后才敢低声道:“我知道,可娘说……长安守不住,等破城了再逃也来不及,现在死还能保全份体面……还说……”
    “谁他妈说长安守不住!”四哥的胸膛剧烈起伏,咆哮着打断了我的话:“十万大军驻扎在长安城里,这还守不住,那天下可还有守得住的城池?!”
    “我……”
    “行了!闭嘴!”四哥的怒气犹未熄灭,反倒更加火大:“要你有什么用?我告诉你了告诉你了保护好娘亲!”
    “我说了啊!”泪水突然流下来,温热划过脸侧,连我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突然这样委屈:“我说我可以护她逃出长安,说了的!娘亲不听!”
    “她和你说了什么?”四哥目光如刀如戟,生生戳的我疼。
    “什么也没说……她……她只是看着我。”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娘说这册子极为重要,让我送到你这儿来,之后便赶了我出去……她那样看着我,那种目光让我根本没法反驳她啊。”
    四哥咬着牙,像是在努力克制情绪,半晌才慢慢转身拿了那册子翻看。房间里头静静的,我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哔啪声,纸页翻卷的窸窣声,以及自己因刚刚哭过而格外沉重的呼吸声。但就是听不到四哥那边的动静。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把册子往桌上一丢,转过身来,道:“这里头的东西你看了吗?”
    我摇头。
    “那你拿去看吧。”他的脸色虽然不好,但多少已经不是被方才的暴怒情绪统御了:“一时之间,我也猜不到这东西讲了什么……你把它拿去安全的地方吧。再过几天,这里也要打仗了。”
    我接了册子,心中一下空茫。不知道该说什么,眼中看着四哥怅然无言的模样,心里酸酸的,却不知道是不是能安慰他——我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资格?如果我当初坚持说服娘亲,或许她不会自尽,这一切也就都不至于如此!
    “四哥……”我轻轻地喊了一声,他却并不回答,如泥雕木塑般站在桌边,像是想着什么没法立刻说出来的东西。
    这一瞬间,似乎一切都停止了。
    “你走吧。”他再开口,声音比刚才平和了许多:“我想,娘亲自尽,定然不会只是因为长安可能守不住这样的事情,因为若真守不住,陛下定会提前带人离开,那时也有逃走的机会啊。她许是……许是为了制造混乱,让你离开虞府时更顺利,而那十有八九还真是为了你能护住这册子呢。这东西当真如此紧要的话,你可一定得看好了。这里马上也要打仗了,你还是不要留在这种险地。回冰魄吧……那种地方,叛军该是不会注意的。”
    “那你呢?”我脱口问出。
    “我?”四哥挑了挑嘴角,那表情决计不是笑:“我留在这里,要么叛军兵退,要么死战殉国。不然,那帮孙子真就有了说我们通敌的证据了!先前禁军陈将军据理力争,拿他自家人性命担保,陛下才将咱们家中的人放出天牢,无论如何,我纵使对不起那个昏君对不起列祖列宗,也不能对不起陈将军……杨国忠已经得逞了太多次了,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他机会再把陈将军踩下去!”
    “陈将军?”我一愣:“陈玄礼将军?杨国忠和他还不和?”
    “凡是不肯同他沆瀣一气的人都是他眼中钉吧。”四哥冷笑:“还好陈将军是陛下旧部,否则,就这最后一位军中干将,也要被他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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