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有话说

35 第三十五章


我很难忘记四哥那时候的表情,那是混杂着不甘、愤怒、无奈和决绝的神情。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生生被刺了一下,疼的感觉并不持久,但悲伤却来得格外绵长——我突然明白了四哥的感受,明白了从父亲遇险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一直默默承担的是什么。
    说句实话,四哥并不能算是多么好的兄长,他的性格过于刚直,对我和六哥的态度都偏于生硬。但在这一段时间中,他肩负的担子却比我们负担的加在一起都沉得多。我能感受到的仅仅是失去亲人的痛苦而已,而他还要去考虑那些想来都把人憋得无法呼吸的事情——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因为别人的有意陷害而死去,却找不到证据无法报仇;眼看着那祸国殃民的奸臣还在大肆铲除异己,却没有能力去拯救那些被排斥和陷害的人,哪怕是稍加援手都不行;眼看着自己的家族陷入一片风雨飘摇,却只能寄希望于陈玄礼将军的坚持,这样的恩情还不知道要如何去报答。
    眼看着这一切的主宰昏庸不明,却依然要为他卖命;眼看着自己的前途益发昏暗,却依然要握紧□□死守这君命交托的一方城池。
    我没办法再和他说些什么,所有的话语,要在这一刻说起的话就都会显得浅薄无力。而头脑中隐隐闪现的,叫做“命运”的词语,又是何等让人无法反抗的奇诡存在!
    “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你突然离家,也挺好的。”沉默了许久之后,四哥开始说话,声音出现得太突兀,我打了个颤才集中起心神来听,他背对着我,被他挡住的蜡烛橙色暖光沿着他的背影镶了一圈:“如果你一直在家里,现在多半逃不出长安……还好,你还有一手功夫,就算没有家人照应,这样的乱世里也还活得下去。活下去就最好了——去南边吧,别回长安。”
    “……”我莫名鼻子一酸,没流泪,却觉得有些什么东西生生从心里头被挖走了,留下血淋淋的伤口。难道我又要和他们彻底分开了么?那这一走,又是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上一次是失去记忆,但至少还知道他们都好好的都还在,而这一次却是战乱,更加不可预测,无法抗拒……这次切断了自己和家人的纽带,说不定就意味着生离死别。
    四哥终于转过身,看着我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从你回来,我这做哥哥的,就没好好对过你,刚才还冲你发了脾气……大概因为你一回来就是个大姑娘了,不是当年的小妹子,也不会再哭着闹着要我陪你玩……是我没做好了,先和你说声对不住。若是平了叛我还活着,你记得回来见我。若我战死了,你也别怨我之前没好好待你,行不行?”
    我顿时失措,半晌才挤出一句:“你这不是咒自己吗?”
    “不是咒。”四哥道:“我知道安禄山的部下是什么样的,也知道……也知道现在咱们的官军是什么样,这仗真不见得能打赢。就这襄州城,我也没想过一定能守住的。襄州比洛阳如何?这里的士兵比天策如何?”
    提到天策,我分明感到自己的脸不由自主地轻抽了一下。四哥想也注意到了,话音戛然而止,顿了顿才又接下去:“东都城破,天策军卒大部分战死——你要知道,真要是跑起来他们能撤得最快,如果是襄州城……这里的士兵跑都跑不掉!七女子,你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了吗?我不打算能活着回长安,只求襄州城能守一天是一天……但如果我们打败了,我还是希望那些军中的弟兄们都能活下来……”
    “我也相信,天策府的将军也和我有一样的信念。”他叹了口气,顿了一刻又道:“我打听过,天策府遇难的军士名单里没有他。如果你遇到他,你们觉得时机合适,就成亲吧。我原想亲自给你挑个好夫婿,可在长安时总归是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如今事态仓促,再去看别人也来不及。陆慎……也不错,就他也可以了。”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我既尴尬又难过,声音小得堪比蚊子叫唤。
    “因为我不见得还有机会和你说这些话。七女子……从小你就是最不让人省心的,所有的麻烦都是你闯的,但从现在起,”四哥的声音越来越轻松,但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我们不会有机会再担心你了,你闯了祸,得自己应对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我沉默半晌说不出话,胸口却烫得要命,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叫出来:“别用这种讲遗嘱的口气说话不行吗?不要吓我不行吗?仗还没有打!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打过来!你……四哥,你还没子息,你怎么可以就打定主意去战死?”
    “子息?老六有就够了。”四哥摇摇头,竟然笑起来了:“你还不放心他吗?有他在虞家绝不了后,我要是真活不到打完仗的时候,让他过继一个给我就是了。”
    我觉得这句话肯定是哪里有问题,但我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地响,什么都想不清楚,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四哥倒也不再说更多——其实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说的话本来就是遗嘱一样的存在啊。
    过了好久我终于理清了他的意图,理解了他每一句话背后潜藏的真实含义——他说襄州城难守,自是要我离这里远远的;说对不住我,多半是想将之前的事儿给我做个交代;提到小陆,还说许我们成婚,那自算作是虞家家长的意思,那样我若真与小陆一起,不管过程何等草率,都有了名正言顺的家长之命,倘若小陆对我的影响真有那么大,就冲着这一点,即使虞家倾覆我也还会努力活下去;至于说他若活不下去就让六哥过继个孩子给他——试想,一个人若是连香火都不在乎了,还有什么能诱惑他畏惧死亡?
    想清楚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回到冰魄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半夜的时候推开窗子看外头皎洁月光,突然就哭了出来。
    我从这里出去,最后还是回到这里来,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找不到家的小女孩,但却成了个没有家的人……长安我不能回去了,家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至于四哥,他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了,再能有什么指望呢?
    今日的孤寂落寞,远比当年更甚……流离失所的悲苦,如何抵得上国破家亡?前一样还有再团圆的希望,而后一样……
    抛下家里人不说,就连从前一直在我身边的师父们,如今也都不在了。
    受受师父说是陪朵酿师母回苗疆探亲,可回来的路上却被蜀郡太守派人拦住了。北方一乱,那个太守立刻就对南方也提高了戒备。于是受受师父一个中原人居然被当做奸细间谍,禁止进入蜀郡的地盘,现在他们正艰难地绕路前往岭南,打算从那里折回。而在我从长安逃出来的时候,一个疯狂的女人跑到长安去了,这个女人就是我亲爱的道姑师父。好吧,不管她去长安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念头,但现在她确实是被困在那座大城里头了……是啊,城墙关不住她,可是情郎呢?就为了那段感情啊,明明救唐雪燕的时候就该截断的感情,她还是跑过去了。
    于是我到得冰魄的时候只有唐雪燕。她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小城娘窝成一团在她膝盖上打着呼噜。暮春被树叶遮挡的阳光斑驳,投射下来,唯有这一刻,是我这几日以来见到的唯一温暖。
    那时我还笑了出来,心里酥酥软软,跑上去拍醒她打了个招呼。可当唐雪燕把二位师父的事情告诉我的时候,我真的就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我在她旁边的一个杌子上坐下,低声道:“我是不是太胆小了?师父为了尉迟都可以呆在长安城,我……我家人都还在长安……”
    “我知道。”唐雪燕抬起眼皮望了我一眼:“你这样才正常,似初那叫痴傻!她跑到长安去能改变什么?再多一百个她也拦不住那么多叛军!找死的妞儿。”
    “她……她死不了吧?”
    “哦,要说逃命呢,她自己是死不了。但是她那个,那个金吾卫将军叫什么?那男的要是出了事你觉得似初还回得来么?”唐雪燕叹道:“人啊,为了情,就是会干些傻事儿出来——不过看起来你还好啊,七虞,慕容姑娘和我们说你跟天策的一个校尉有一腿儿?你还……”
    “……什么叫有一腿儿!”我原本满心的忧愤立马被这个词给点燃了,几乎是咆哮出来:“这词儿什么意思!”
    唐雪燕眼皮一跳:“哦,我说错了——有些情愫,这总对了吧?要说你居然还算得上稳重点儿——这千军万马冲锋啊,武功再高都给你踏成肉泥了,真不知道似初怎么想的!她去能救得了谁呀?”
    “我倒也想不稳重!”我恨恨道:“我娘死之前不许我回长安,我哥哥不许我待在襄州,陆慎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你说我除了回来投奔你还能怎么办,我怎么能不稳重?!”
    “他们说不许你就不去了,可见还是真听话的。”唐雪燕居然笑了:“不过,我要是告诉你那陆校尉在哪儿,你敢不敢去把他给我骗回来?”
    “……啥?”
    “雍丘。”唐雪燕眯着眼,轻声道:“他在雍丘。叛将尹子奇几万大军往那个方向压过去,他若还留在那儿,定无玉全之理。”
    “……我不懂你的意思!为什么你突然让我把他——骗——过来?你有什么诡计?”我总觉得那个“骗”字让我心里惶惶。
    “哎呦!诡计!七虞你这么说话可是太伤人心——要他活着,这非常重要。”唐雪燕嗔怪着说完前半句话,讲到后半句时便突然不笑了,她抓了已经睡醒正在伸懒腰的小城娘放到地上,肃声道:“所谓‘骗’,是因为你若不用非常的手法这家伙肯定不会离开战场跟你来的,明白么?怎么把他弄来是你的事!难道你愿意看着他战死雍丘吗?再说……我还有些自己的事情,很想,也必须——问个清楚!”
    我从来没有见过唐雪燕这样的表情。当她说到“问个清楚”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周围的那温暖的空气都凉了下来……她话音坚决,里头的意志,竟像是不可违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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