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有话说

66 第六十六回


    我跟着四哥走进议事的明堂时,:见我着甲胄跟着四哥进来,他们虽亦有惊奇之色,却谁都没说什么。唯有一人起身,朝四哥行礼,道:“将军,陆郎将还在城头上布置防务,过会儿才能来……”
    四哥嗯一声,去主位上坐下。他朝我使了个眼色,当是要我去他身后侍立的,我便跟着走了过去。
    然而他还没开口说话,明堂的门就又被打开了,小陆大步迈进来,额头上有汗珠。
    “末将拜见将军!”他俯身行了个礼,归位坐好,这才抬眼看了过来。目光从我脸上一晃而过,然后又晃回来,满是惊奇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想来他是惊诧于我戎装站在这里。
    但目光交触的时候,他的眼神变了。惊奇逐渐消失,赞赏和骄傲却如同夜中灯烛一般微弱却明晰地闪动。
    四哥轻嗽一声,开始说话,小陆的目光才移到了他脸上:“叛军急返,此事诸公想必已经知道了。”
    诸将有点头的,有不言不动的,但看起来对此事绝无半点惊奇。
    “泄露消息出去的人,本将自会处置。”四哥微一停顿:“但大军压境,还得劳烦诸公拼力守城——叛军若想逃出一条命来,定要攻克襄州。咱们若能守到攻东都的大军派人来支援,就算是赢了,若是能全歼叛军,也算是赢了,或者把叛军赶走,那也勉强算是完成任务——只是这三条都不甚容易。”
    堂中静静的,没人说话。诸将皆着甲胄,可连金属片儿相击的声音都没有,证明他们连一点点动作都没做出。
    “诸公若有退敌之计,大可直说。”
    仍是一片寂静,我分明听到自己的心跳——这种安静意味着什么呢。
    突然,有一名虬须的粗豪将领站了起来,道:“将军,末将没有什么可以提的计策,唯这一腔子血,是要洒给咱们大唐的——叛军若攻城,末将这把刀倒也要磨磨,不就是死战么?!”
    他的声音极大,震得整间房子都嗡嗡响。然而他住口之后,那死一样的宁静却又弥散开来。四哥的目光是朝着他的,众位将军的目光却都是朝着四哥的。我不知道他们都在揣测谁的心思……
    “死战……自是要死战。”四哥半晌才道:“然而敌军来势汹汹,仍是要好好筹谋。我大唐军士的命怎么能和那些叛贼的贱命对换!若能少伤咱们的人而多杀敌人,那是最好的。”
    这次换了小陆开口:“将军,末将以为此时定计过早——叛军还没到,纵使定计,到时候也未必合适。”
    “等叛军来了围城么?”四哥心情绝对不好,口气猛地冲了起来。
    “不用等他们来。”说话的是那虬须大汉旁边一个白净脸儿的中年军人:“咱们也先做些准备。先迁城周围百姓入城,将所有粮草一概搜寻进来,然后把敌军所有能用的咱们又搬不走的东西统统毁掉。这样好歹不会让叛军更强……”
    “粮草?那还得收!”他旁边的虬须大汉又喊了起来:“这才是新五月!麦子刚刚熟——咱们来城里晒麦子吗?!”
    “那也胜过让麦子喂了叛军的马。”原先说话的人特别平静:“能收的收走,收不了的一把火烧掉。对了,城里的粮食也得省着了。让那些酒作坊都停了吧,哪儿有粮食够酿酒呢。”
    我站在四哥背后,耳朵里被他们吵得一片嗡响——难怪那笼云能听到。这都不能怪她有意偷听了,随便是谁,在这外头站上半个时辰,也就差不多都听清楚了……
    这么想起来,笼云确实也可怜。只是她自己说出去的话泄出去的密,又叫人怎么同情她呢。
    我就走神了这么一刻,突然听到四哥问我:“你有什么意见?”
    我当然是傻了,我哪儿有什么意见我又没打过仗!但众人的目光却是齐刷刷朝着我来了,我推诿也不是,乱讲就更不是,急得额上出汗,脸也烫了起来。
    “说啊。”不知道四哥是怎么想的,他真的不是故意让我出丑么……
    “我不知晓怎么排兵布阵,也不知晓如何运筹帷幄……我只是个校尉罢了。”我想了想,决定仿效那大胡子将领的态度:“只能做将军们吩咐下来的事情,但该当我做的,一定做成。”
    这段别扭的话啊!我说完但觉背上都漫出一层汗来,而那帮子人还是安静,简直要命。
    “好吧。”四哥微一叹:“你果然是没什么本事……”
    “将军此言差矣。”那白净脸的将领道:“七小姐,啊,虞校尉此言虽不好听,但至少不是吹牛,总胜过纸上谈兵耽误战机。”
    四哥看都不看我一眼,岔开话题。小陆却瞅着机会对我微微一笑,似是暗示我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实话,我还颇有点儿感激他。至少他用鼓励的眼光看我一眼的话,我会觉得其实我也没那么不堪,也还是能挽救的战友……
    于是,四哥留下他们几个人单独商议一会儿才放他们出来时,我已经站在门口听不见里头说话的地方等着他了。
    好歹也要感谢人家一下嘛。
    小陆果然走了过来,剩下几位军将瞄着我们,却只是笑了笑就走出去了。到得我面前,他微笑道:“怎么了?”
    还好,这次没有那种淡淡的距离感了……我突然觉得心跳得快了些,又觉得直接说谢谢他没嘲笑我也有些牵强,傻站了一会儿才道:“我今天是不是太丢人了?”
    “啊?”小陆一怔,随即笑言:“你是说自述只能做别人吩咐下来的事情么?不丢人,人能做好该做的事情,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心头一热,抬眼,望住他:“当真……?”
    “是啊。”他也伸手揉了一下我的头发,还好我头上没顶着那个看上去都颤颤巍巍的高髻,否则又要塌了:“不过我觉得,你能不能做好该你做的事儿……这还很成问题啊。”
    真想吐他一脸血……
    “所以说你还是……”
    “好好练刀吧。”我截断他的话语,同样的五个字,同时从我们俩口中说出来。他一怔,又莞尔:“不错,自觉了不少。”
    我气馁:“你不觉得这都怪你一直在重复这件事儿么?我耳朵都长茧子了!”
    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我一惊,想挣却终究是没有挣,耳中却听得他说:“茧子要长在这里才有用——不过,这么细嫩的手掌磨出茧子来,应该会很疼吧?”
    我顿时心头一颤。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然而小陆却似乎并没注意到他这句话给我带来的奇妙震撼——这厮特别淡定地,微微一笑:“到时候要不要我帮你挑血泡?”
    “请尊重一名淑女!”我愤然将手抽了回来:“我的手不是谁想握都能握的!”
    “……”他看我一眼:“当然不是谁想握都能握——可是我握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瞪他一眼,自己都觉得那一眼没什么力量:“你……你之前说的那什么,有苦衷什么的,解决了?”
    “……呃,大概还没。”小陆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和打这么一场仗相比,什么苦衷都不是事儿了,你说呢?”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不太对劲儿呢……”我忖度着:“总有种‘死都敢死了还有什么不敢的’的感觉啊……”
    “……这个好像还真是。”小陆不笑了:“知道叛军回来之后我反而有点欣喜——虽然这么说很是没心没肺。可是无论如何,战争到来的时候,人就没那么多心思去想烦人的事情。如果不知道哪天就会死,活着的每一天也就会变得更值得珍惜……”
    我吓了一跳,伸手便去堵住了他的嘴:“说什么死啊活的,我四哥难道让你去行刺敌军头领么,再别提这个!”
    他还没说话,便有一声咳嗽传来,那是四哥的声音。
    我一激灵,急忙收回捂在他嘴上的手,脸瞬间就烫了起来。而四哥慢慢从树影下踱了过来:“说什么呢?”
    “……”我张了口,舌头有些打结,小陆更是窘迫,也什么都说不出。
    “小儿女的话吗?”四哥轻笑,此时他到了面前,我却看清他笑得有些苦涩。
    那一刻我觉得我应该抽自己一耳光。四哥要杀笼云,想必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再让他看到我和小陆如此亲昵,岂不是相当于对着和尚骂秃驴……咳,大概不是如此比喻,但反正颇有点针对着人家的伤口撒盐的意思。
    小陆却应该还不知道四哥方才那句“处置泄密之人”说的是谁,此时听着这话,约莫也捉摸不透里头有什么玄机。居然就那么腼腆地一笑,近似默认了四哥的猜测:“将军。”
    “……私下里倒也不妨叫内兄。”四哥没有看我们,说出的话似带笑音,我却益发觉得心里头酸酸的。
    不管他是不是喜欢笼云,但好歹那也是这两年都跟着他的女人。两年养条狗都养出感情来了,更何况那是个人啊,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呢。
    他心里真能好受得了么。
    小陆却不会知道我的想法,他轻嗽了一声,支吾道:“现在就这样……不好吧?”
    “你不急我自然也不急。”四哥的声音口气没有发生变化:“不过现在我倒是有件事儿着急,你不妨去办掉——叛军应该到城下了吧?你去看看吧。”
    小陆方才的腼腆一扫而空,他肃然道:“是。”然后便转身离开,目光在我脸上一晃,含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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