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

49 见疑


夜里的疏雨阁安静清雅,弘时才一进门就闻到了淡淡的兰花香气。年氏倚坐在桌前,看了他温和的笑道:“是时儿么,坐。”
    “弘时不敢。”
    “这么晚本不该叫你来的,只是我白日里发现了一本书,想着你兴许会喜欢。”年氏说着亲自起身,小心的递了一本书给弘时。
    弘时本以为年氏这是说年羹尧进京述职一事,他心中早有计较,无论年氏说什么,他都一律装傻不知。年羹尧是阿玛的门人,又是年氏的亲哥哥,位高权重,他轻易不愿意沾染。
    何况自己如今看着风光,阿玛性情喜怒难定,将来还不知怎样。
    只是,深夜巴巴地叫了他来,却只是为了一本书?弘时疑惑的接过手中的书,旋即忍不住身子一震。
    这是一本绢纸订的手抄本,那磊落中带了几分温婉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姐姐的。
    弘时翻开扉页,便看到了一句话“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洒脱的笔意几多不羁。满族的女儿,多半都有着男儿的豪爽吧。
    弘时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回忆的微笑。姐姐最爱纳兰的词,容若推崇黄庭坚秦观,姐姐便也细细的读了他们的词。就为这个,姐姐还和阿玛争辩过呢。阿玛最是讨厌这些“轻薄子”的“轻薄文”。说秦七有才而人不可取,言黄九还算客气,说他的诗歌书法颇有可取之处,可是那些个“艳词小曲”姐姐一个女儿家就不该读。姐姐也胆大,或者在阿玛面前姐姐向来没什么顾及,一句纳兰公子的“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气的阿玛半晌说不上话。
    这竟是一本容若公子的点评笔记,多半不过三言两语,却每每另有新意。无论评的诗词文章,总让人会心一笑。
    瞧弘时看得入神,年氏轻轻笑道:“这是我无意中在暗格子里发现的,既是舒儿的,虽也不舍,还是想了给你。”
    弘时这才回过神,躬身道:“谢侧福晋。”
    “行了,你下去吧,正在长身体,记得早些休息。”年氏的话依旧温柔,弘时却忍不住愣了愣。
    抬头看年氏,见年氏笑盈盈的看着他,仿佛就是一个关心小辈的长辈,没有一点邀功要挟的意思,甚至也没有拉拢的意思。将带着姐姐气息的书珍而重之的藏进怀里,弘时再一次躬身,“是。”
    竟是他多想了。弘时苦笑,他素来以为年氏趋炎附势,刻意刁难,也因着他原先对年羹尧的态度狭私报复,原来竟是他多疑了么?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缠绵的春雨让城郭的□□少了几抹尘土,多了几分清爽。
    杏花细雨里,京城一如既往的热闹。弘时凭栏而坐,一支斜逸的梨树枝横在他的身后,沉甸甸的白色花蕾,娇嫩清素。
    楼下不远处是一个小戏楼,以猴戏出名。每日里都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多是些升斗小民,下级官吏。
    弘时清俊的面容带了丝不经意的怅然,一身月白长衫衬得人越发潇洒出尘。他手捧着一盏清茶,姿势优雅淡然,仿佛心无所挂又似满腹的惆怅。在他对面坐着面无表情的阿星,安静的像一个影子。而弘时仿佛也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自顾自的望着雨中的春景,一言不发。
    良久,他轻声笑道:“来了。”
    阿星一言不发的随着弘时下楼。
    戏楼的猴戏热闹登场,一片叫好声中猴儿连翻了十多个跟斗,仔细一看,却是描了金眼圈的猴王,难怪动作协调老道。
    弘时瞧着蔡辰雨坐在台下不远处出神的看戏,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那时候看他教训兵士据理力争多威风啊,想不到还有这等爱好。
    弘时偷偷的绕到蔡辰雨身后,伸手去拿他腰间的荷包,眼底尽是捉弄人的小得意。蔡辰雨看戏看的入迷,仿佛并未知晓。弘时眼看就要得手,却觉得手被牢牢的抓住,手腕生疼。弘时一愣,反应倒也快。反手去抓蔡辰雨的手腕,几个瞬间的功夫两人小擒拿手来来往往过了不下十招。弘时自付名师□□,又平素勤奋,虽是年纪尚幼,等闲也不该是他的对手。可是季先生的好友又岂会是等闲之辈?这自然教出来的徒弟也是不同凡响了。
    还没有等众人的视线被吸引过来,弘时就被蔡辰雨反剪了双手按在膝上。他红了脸挣扎着要起身,却挨了不轻不重几巴掌。
    “哪儿来的偷儿?不学好,该打。”戏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又是几巴掌。
    “放开,我不是……我是子诚,是子诚……不是偷儿。”
    “谁?不是子诚?你当然不是子诚啦,你就是个偷儿嘛。”
    眼见有人向这边瞧了,蔡辰雨才松手,笑眯眯的看弘时站在他面前涨红了脸的小模样。
    “趁你家先生不在,就跑出来玩闹,你可真够淘气的。”蔡辰雨轻笑了说,“想跟我玩这套,你小子还嫩着呢。”
    弘时张了张嘴,恨恨的小声,“你以大欺小。”
    “我是教你个乖,还以大欺小。”蔡辰雨好笑的说,挪了挪身子让出半个位子,拉着弘时坐下,“来,坐。”
    蔡辰雨又专注于台上的猴戏,弘时假装专注的瞧着台上,却忍不住偷眼瞧蔡辰雨。先生身边的子弟朋友,都是这般的不凡的么?身后还有小小的疼痛,弘时心中倒是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你老瞅我做什么?还想着怎么打回来呢?”富有磁性的戏谑声音吓了弘时一跳,弘时不理他,转头看戏。
    内心滑过一丝小小的内疚,旋即舒了口气。罢了,按计划,蔡大哥原本也牵扯不进什么,还是不说的好。
    台上这时候出了变故,原本不该上场的小猴儿提前上台了,一个漂亮的空翻却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下台。
    台上的猴王铁青着脸草草收了场就下台去。弘时离台子近,耳力又好,隐隐就听到台后那猴王的训斥和清脆的板子声。还有带着哭腔的童声,“你不是我爸爸!”
    弘时听了不觉好笑,真是娇惯的孩子,演砸了戏挨几板子就敢这么说。
    “听到没,不听话的孩子就该这么教训。”蔡辰雨轻笑了说,看着弘时。
    弘时怔了怔,装傻,“有理有理,想必我侄儿是听话的很罢。”
    蔡辰雨苦笑了拍弘时的脑袋,“你呀,淘气。”忍不住想起季先生的幼弟,他的好友。也是这样的神情模样,只是岁月变迁,人事尽改。
    往事如烟,当时的少年郎如今早已不知魂归何处,对着先生难得青眼的小家伙,他却是忍不住的喜爱。
    两个人也不撑伞,就这么漫步在无边的雨丝里。蔡辰雨拉着他往糖铺子走,弘时莫名其妙的问他,“你买糖做什么?哄我小侄儿?”结果脑袋上挨了一巴掌。
    “又给你家小子买糖呢?你这颗红枣我瞧着你家小子未必肯要呀。”蔡辰雨随意的说。
    弘时近了才认出,这竟是那个猴王。三教九流,戏子可不是什么好身份,这位蔡大哥还真够洒脱不羁的。
    “不会的,这小子最喜欢吃这儿的粽子糖。每次打他别看他嚷嚷的凶狠,有糖吃高兴着呢。”‘猴王’笑了说。
    原来是给刚挨了打的儿子买糖的,弘时心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滋味,扭头不愿再看,却是假装低头挑拣糖。
    他素来讨厌甜食,阿玛也是不喜欢甜食的,家里甚少看到糖果一类,乍一看这么多,竟是孩子气的一个个细瞧。
    “怎么,还不走,你想吃?”蔡辰雨笑问,瞥了瞥走远的‘猴王’,恍然大悟的说,“忘了,你小子方才也挨了揍,要不,我也给你买点儿?”
    弘时顿时烫到了手般扔下手中的糖果,转身就走。
    蔡辰雨轻笑了摇头低声,“虎崽子。”旋即跟了上去。
    护城河边是错落的柳树,春风裁剪出青嫩的绿,清新的空气夹杂着草香,弘时手上拿着一只老鹰……风筝。
    他是想要到郊外来玩儿,可是这么大个男孩子拿着个风筝,这也太奇怪了吧?瞥一眼一脸笑意的蔡辰雨,弘时闷头走路。
    迎面撞上一个醉醺醺的少年,眼看就要跌落到护城河里,弘时好心的伸手扶他,却被他打的一个踉跄。弘时恼火的扯了他远离护城河边,却险些被一剑划伤。弘时也是动了真气,扔了手中的风筝凌空就是一脚。
    蔡辰雨开始还笑眯眯的看热闹,旋即眼底便是掩不住的惊讶。少年的功夫称不上灵活,可是大开大合,自带了一股子凌烈的气势,弘时师承名师,身手他自也清楚,这个少年虽然在醉中,竟还有隐隐胜了一筹的感觉。更难得的是出手老辣却留有余地,不是一味的争勇斗狠。
    渐渐的,蔡辰雨眼底流露出一份欣赏来。
    这个少年不是旁人,正是阿星。
    郊区的茶楼取的是一个幽静,曲径竹栏,流水潺潺。醒了酒的少年沉默中几分不经意的失落。
    蔡辰雨问了几句,这孩子性子闷,话也不多。倒是听他的醉话知道一个大概。他家中父亲去世,被大母与哥哥以克父不孝为由赶了出来,空怀一身文才武功,却是天地之大找不到容身之处。方才醉酒,也是伤心所致。
    蔡辰雨沉吟了看着少年,掩不住眼底的欣赏,“你如今也无处可去,我却缺一个文书在身边。你可愿暂且跟了我身边?”
    少年抬眼看了蔡辰雨一眼,不出声。
    “蔡大哥可是个参领,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你武功这么好,跟了他将来定能大有前途的,到时候光宗耀祖的回去,想想你家大娘的脸色,岂不是大妙?”弘时嬉皮笑脸的劝道。
    少年醉里还说两句话,这会儿不过道了一声谢就闷头喝茶。只是听到弘时的话略微诧异的又看了蔡辰雨一眼,似是有所心动。
    少年没有说话,蔡辰雨却是轻声喝道:“诚儿!”
    “既然跟在我身边那么好,你也来我营里玩玩?”蔡辰雨挑眉问。
    想起蔡辰雨训练下属的狠厉,弘时缩着脖子摇头,“才不。”心底深处,却终究有几分羡慕。
    那是他永远也求而不得的吧。
    蔡辰雨啧啧有声的摇头叹气,“多好一根苗子,要是放我这儿□□……”后面的话没有说,不过那打量弘时的目光让弘时心里毛毛的,“你休想!”
    蔡辰雨笑笑不说话。季先生可早说了他家的这个宝贝小孩儿不可能从军的,他是找抽呢惹他进来?虽然真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也就调笑两句罢了。
    良久,那个少年忽然说,“好。”
    蔡辰雨愣了愣,正色点头,“不错。”
    “我身边自有我的规矩,不得酗酒便是头一条,你能做到么?”沉稳的声音自有威严气度,带着不容置疑。
    少年犹豫了片刻,点头。
    弘时闷闷的喝茶,懒得听耳边蔡辰雨立威般的训诫。蔡辰雨瞧在眼里,却只是无可奈何的暗暗摇头。
    “爷。”恪忠轻轻的接过空了的茶盏,默不作声。
    胤禛半靠在床上,屋子里有些晦暗,他的神情也是晦暗难辨。
    “阿星怎么说。”良久,胤禛问道。
    “任主子差遣。”恪忠垂首。
    胤禛点了点头,旋即冷笑了吩咐,“让他去折腾,我倒要瞧瞧,他还想做些什么。”
    恪忠一怔,明白主子说的是弘时阿哥。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胤禛冰冷锐利的目光下垂头。半晌,方才嗫嚅着说,“小主子也是……好心的。”
    好心?对谁的好心?在他心里,自己竟比不上阿星么?若不是心存了怨怼,这样的事情,为何瞒着他,胆大妄为到这地步?胤禛淡淡的沉默不语。
    不过,这孩子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不动声色的把阿星安排到驻京军营里,以十四弟目前的求贤若渴与跑军营里参模练兵的次数,倒也不失为一招妙棋。
    这孩子,也不枉了他这些年的心血。
    胤禛欣慰的念头才一闪过,便被失望所替代。
    时儿,你是阿玛的长子,本该是我最信赖的臂膀。如今,却让阿玛如何信你?
    胤禛缓缓垂下了眼,忍不住的心痛。多年来的如履薄冰,皇阿玛的猜忌,额娘的漠不关心,同胞兄弟的疏远,如今,就连亲生骨肉也是……如此么?
    再抬头的时候,胤禛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威严,“告诉阿星,我知道了。”
    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偏偏让人不可违逆。饶是恪忠随着主子久了,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头跪下。
    胤禛没有看阿星,而是看着窗外的雨丝。床头藏着他寻来的孤本,是要送给弘时作生日礼物的。如今,怕是没有必要了。
    良久,胤禛淡淡的说,“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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