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

51 玉炉寒


一缕茶烟,一轮明月。丛丛竹影间,素衣的年氏显得越发出尘。她正在泡茶,袅袅茶香中,胤禛沉思的面容越发遥不可及。
    他已经这么坐着好一会儿了,年氏几番的欲言又止,却终究又忍住。
    大病初愈的胤禛丝毫不见憔悴,一如既往的沉肃。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年氏,在思考下午面圣之事。
    皇阿玛今天下午见他病好了,貌似欢喜的温言几句,旋即又漫不经心般提起弘时。
    “你十四弟前儿还和朕说起来呢,在军营里碰到了你家大小子。这孩子不错,你十四弟的意思,让他跟着一起历练两年,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了。”
    胤禛对上皇阿玛深不可测的眼睛,旋即低头。
    皇阿玛这是什么意思?十四弟又是在试探些什么?
    “爷,茶泡好了。”年氏的声音把他唤回来,胤禛浅浅饮了一口茶,赞道:“好茶。”
    见年氏欲言又止的神色中几分凄然,不由奇怪,“怎么了?”
    年氏低头跪下,再抬头时眼中已经有了泪水,“妾身是替哥哥给爷赔罪求情的。”
    胤禛怔了怔,放下杯子淡淡的问,“他人呢?”
    “就在外面,怕爷不肯见他。”
    胤禛没有意外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哼了声,“他让你来的?”
    年氏心下一震,知道自己赌对了。胤禛定是知道哥哥做下的这些事情的。她摇头,“我也是才知道的,哥哥他一时糊涂,他一早就来京了,只是……只是因着十四爷现在兵部,就先去见了十四爷……”
    胤禛淡淡的看着年氏没有说话,良久,方道:“难得你有这份心。”
    年氏一怔,“与妾身无关,是哥哥他自己知道错了……妾身只是看哥哥不敢见四爷,心疼哥哥。”
    胤禛冷笑,“知错?”却没有多说。
    年氏忐忑的看着胤禛,脸上写满了担忧,仿佛一个妹妹对兄长的担忧,又仿佛一个女人对自己丈夫的担忧。
    胤禛静静的看着年氏,眼底终于闪过一抹怜惜,叹道:“你下去,让他滚进来。”
    年羹尧低头跪在胤禛身前,内心五味陈杂。他是世家子,文才武功又是人中翘楚,却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就跟了四爷。按说四爷大了他只有一岁,可是想想当初那些和四爷一起相处的日子,当真是又敬又怕。
    如今年纪长了,位高权重,有家有室,再没了年少时候的单纯。这次十四爷风头无两,俨然就是内定的皇太子了,他又怎么可能不动心思?
    只是胤禛积威已久,加上年氏的那些话——他现在想想,都忍不住一身冷汗。
    他的妹妹是四爷的侧福晋,他身上永远有着四爷的标识,可笑他竟妄想左右逢源,四爷是什么脾性?他险些就把自己葬送了,果然权势容易让人头脑发热。
    胤禛冷眼看着年羹尧,半晌,终是淡淡的说,“起来吧,你如今也是一方大员,总是这样怎么像话?”
    年羹尧听了这话,嗓子一哽,叩头道:“奴才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主子的亮工!”
    “你还知道?”胤禛冷笑,只是眼底终于有了一丝复杂的味道,不再冰冷。
    最初知道这件事情,胤禛也自气恨,碍于用人之际,年羹尧既然回头,他总不好发作。如今看年羹尧动情,想想当初那少年的影子,也不由得暗叹一声,起身扶年羹尧起来,“亮工,你先起来。朝廷的栋梁大员,老跪着像什么?”差不离的话,话里的意思却截然不同。
    “既然十四弟看得起你,你也不好避着。”胤禛淡淡的吩咐,他此次想要年羹尧在四川谋得要职站稳脚跟,就必须让十四弟放心得下。而有了四川,就不怕制衡不住十四弟。
    年羹尧微怔,抬眼看四爷,“是。”
    “你还想说什么?”看年羹尧欲言又止,胤禛皱眉问。
    “小三爷曾经见过奴才和十四爷一起喝茶,奴才怕……”
    胤禛面色微沉,却如若无事一般淡淡的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胤禛烦躁的喝尽了早已温了的残茶,眼底是一片冰凉。
    弘时,原来你瞒着阿玛的,还不止一件事情。
    弘时犹豫片刻,还是进屋请安。阿星的事情已成定局,他总该和阿玛说。何况万一阿玛不知情由,打草惊蛇,他的一番设计心思也就白费了。
    胤禛正在看书,看弘时来请安,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不理会。弘时一早习惯了阿玛的淡漠,沉默的跪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胤禛抬头问他,“什么事?”
    神情中透出几分不奈,仿佛嫌他跪在屋子里碍眼。弘时叩头道,“时儿请罪来了。”
    胤禛微微一怔,倒是没有料到弘时会这么说。半晌,他道:“说吧,又怎么了。”
    “阿星如今已经在十四叔身边当差。”弘时轻轻的说。出乎意料的,阿玛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问,“还有吗?”
    弘时咬唇,“没了。”
    没了?胤禛看着弘时,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他关了阿星一年,这孩子,终究是怨恨的吧。自己的亲骨肉,情愿帮十四弟隐瞒着,情愿和八弟亲近,想想都觉得心寒。
    胤禛安静的听弘时汇报经过,眼前脑中闪过弘时小时候的模样——他曾无数次想过这孩子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他精心的雕琢弘时,严厉的近乎严苛。弘时从来不知道在他受伤的时候自己也曾彻夜不眠,他想教会这孩子的东西太多。他想过在这风云变幻的皇宫里,在这样冷的地方,和自己的骨肉一起,一起走下去。
    可是,如今呢?孩子还没有长大,却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弘时说完了,阿玛却没有反应,他垂眼跪着,等待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他跪在这儿,就一早知道即将承受的一切。只是,他是阿玛的儿子,他可以为了朋友瞒着阿玛一时,却不会违背阿玛的心意,更不准备做更多的事情来掩饰这一次的擅做主张。
    果然,他听到阿玛冷冰冰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拿鞭子来。”
    尽管弘时一早就有准备,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他没想到,会这么痛。
    背上渗出鲜血,他听得到血液滴在地上的声音。永无止尽的鞭打,眼前是阿玛冰冷的神色,不带一丝怜惜。
    弘时绷紧了身体,一言不发的承受着。他在阿玛面前从来不会如同其他孩子在父亲跟前一般哭喊。既然没人怜惜,还哭给谁看?
    弘时倔强的沉默着。
    鲜血浸透衣衫,弘时只觉得越来越冷,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其他。
    他一早知道阿玛的严苛,早在他决定这么做的时候,便想到了后果。只是,这么疼。
    这么疼。还有,满目的红。
    他隐瞒了阿玛,可也旋即坦白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不破坏阿玛的计划费了多少心思。面对蔡大哥时内心的煎熬;强作欢颜的站在十四叔面前,说着天真的话,却在试探十四叔,解除十四叔的顾虑——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阿玛,我知道我罪不可恕。可是,我真的尽力了,您就不可以怜惜时儿这一次么?就这一次。
    弘时苦笑着缓缓跪直,“谢王爷教训。”
    胤禛的手滞在空中,旋即是更猛烈的鞭打。
    弘时缓缓闭上了眼,黑暗中,鞭声是那么清晰。身后是铺天盖地的疼痛。
    黑暗中的弘时,看不到这个世界,只是在疼痛中,忽然心安。
    “王爷!”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恼意。那是,季先生?弘时迟疑的睁眼,怕是自己疼的幻听了。
    入目是季先生焦急的神色,弘时轻声,“先生,是时儿不孝……惹阿玛,惹阿玛生气了。先生别打时儿……”
    胤禛呆愣愣的看着一地的血,这是和他相同的血,是弘时的血,那么刺目。看着缩在季朴言怀里的弘时,那一直僵着的眉眼忽然放松,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面对季朴言询问的目光,他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晚间的时候,弘时疼醒了。耳边是淅淅沥沥的春雨,声音轻微却缠绵。
    窗前的桌子上落了杨花,被湿冷的雨黏在砚台上,宛如泪痕。
    季先生坐在床边,手上拿着弘时的窗课,看得一丝不苟。
    弘时挣扎着起身,:“先生。”
    季朴言抬头,低沉的声音带了鼻音,“嗯?怎么了?”
    弘时不说话,只是整整衣冠,低头站在先生面前。
    季朴言轻轻的替弘时拭去冷汗,“先吃点东西。”
    弘时这才觉得胃里空落落的。只是,他看着面前的清粥小菜,却怎么也吃不进去。
    站着勉强吃了一点,就听到季先生的声音,“弘时,你过来。”
    弘时心中忐忑,他看先生查功课的时候就知道大事不好。他最近要忙的事情太多,加上先生不在身边,难免懒散些,落下的功课不算少了。
    “说吧,怎么回事?”平淡的语气说不出的威严,弘时低头嗫嚅着不语。
    “手伸出来。”
    弘时惊讶的抬头,身后叫嚣着疼痛。季先生只是看着他,不说话,神色坚定。
    缓缓的,弘时伸出手,一片刺疼,清晰的板子声入耳,弘时忍不住落泪。
    季朴言微微皱眉,红了眼圈的小孩子,站在他的面前,白天王爷那样责打都不曾落泪求饶,现在倒觉得委屈了一般。
    季朴言神色依旧严厉,手上却轻缓了几分,淡淡的,“委屈了?”
    弘时摇头。
    “布置的功课,竟有有一小半没有完成,不该打?”季朴言缓缓的问。
    弘时哽咽着说,“该。”
    季朴言倒觉得好笑,知道他一身的伤,也知道小孩子难免的偷懒淘气。像弘时,家有严父严师,没人看着也变着法子淘气。季朴言想到这儿,又不由多了几分恼意。
    尺子打在红肿的手上,疼的弘时忍不住缩手。旋即听到季先生严厉的声音,“手伸好。”
    弘时犹豫着没有动。季朴言皱眉拉过弘时的手,就是几板子。看弘时红着的眼圈,到底忍不住怜惜,放缓了声音吩咐,“今晚上就算了,从明天开始,把落下的功课补齐。”
    弘时默默的低头应是,接过窗课兀自走到桌前,开始磨墨。
    季朴言看着弘时倔强的背影,单薄的让人疼惜。不由暗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孩子是真委屈了,一身的伤,自己走了这么久才回来,却是劈头一顿板子。
    他知道自己严苛了。
    默默的看了弘时片刻,季朴言披衣出门。这孩子晚上就没吃什么,出了这么多血,总该吃点什么。
    弘时感觉到先生走远,忍着的泪终于滴落,落在纸上,墨迹氤氲开。
    他知道自己没完成功课,该罚。可还是忍不住的委屈。
    手上和身后争相着叫嚣,弘时缓缓垂下了眼。
    呵,先生。您知道么?时儿也是人,也会痛,也会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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