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

55 机心


□□三分,柳影半亩。微醺的风拂过树梢,一群雏鸭在水中嬉闹,泛起一圈圈涟漪。弘时的目光在那两只天鹅上停了片刻,抿了抿唇拜道:“孩儿给阿玛请安。”
    物随主人,连阿玛养的天鹅也是纯黑的,素日里独来独往,每到了夕阳印染水面,形只影单的显得分外寂寞。天鹅也是文人笔下的鸿鹄,虽然是许多园子里都会养的,但弘时知道阿玛私下最喜欢的便是这鸿鹄了,和他一样。
    “起来吧。”胤禛看着垂首而立的弘时,眼底闪过一抹笑意,旋即正色训斥道:“成亲之后,也算是真正成人了。该要更懂事明理,不可再如小时一般脱跳胡闹。须要谦虚慎独,勤勉有恒,给弟弟们做一个榜样。”
    弘时敛色应了一声是。
    胤禛又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檀木镂空盒递给弘时,也不说话,只是示意弘时打开。
    弘时微微一愣,打开盒子,便看到了黑色锦缎上静静的卧着一柄羊脂白玉的如意。弘时疑惑的问道:“阿玛可是想给玛嬷祝寿用的?”
    上等的羊脂玉是内造有数的,多是王公贵族的珍藏,市面上千金难求。弘时手中的羊脂玉在日光下半透明而有粉雾感,更难得的是不小的一柄如意上没有丝毫的瑕疵,通体洁白无瑕,莹透纯净,如同凝脂。弘时出身王府,见惯了美玉玩物,却没见过这等的上品。
    胤禛看了弘时一脸的疑惑不由忍笑道:“这算是阿玛的一片心意,给你的。”
    弘时犹疑的看向阿玛,不见阿玛有不悦的意思。便低声道:“这般贵重,折杀孩儿了。”
    平素里府里得了什么孝敬或是新鲜玩意儿都从来没有他的份儿,只说是长子不当花心思在这些上面。如今阿玛一出手却是这样贵重的物件,怕是多少小玩意儿都抵不上一二的,弘时心里实在是惊大于喜。
    “往日不给你你不高兴,如今给你你又不肯要。”胤禛冷哼一声说,“这也不算是给你的,是要传给王府未来长孙的。”
    弘时听阿玛虽然说得冷淡,却不像是一时兴起,心里不由淡淡温暖,又想起恪忠的话来,说道:“这次的贺礼里面,有几幅字画看着恬淡悠远,想给阿玛留着的,至于其他的古玩玉器,额娘和弟弟们想必也有喜欢的,孩儿只需留几幅对联便可,取个祝福之意。”
    胤禛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府上谁屋里没有几件玩意儿,他平素待弘时苛刻,弘时屋里这些东西反倒是最少的。这傻小子倒好,自己到手的东西还巴巴的往库房里添。他自己也就罢了,只怕是委屈了这新过门的儿媳妇。
    “也是儿子媳妇的意思,贺礼本就是一份心意,咱们家是王府,什么样的东西没有呢,哪里就计较这些劳什子。”
    胤禛这才听出些别的意思,沉了脸道:“恪忠呢?”
    恪忠默默的跪下,心里早把这小祖宗骂了千八百遍了。他告诉弘时年氏的事儿,可不就怕弘时不知情触了王爷的逆鳞吗,这位小祖宗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
    “掌嘴。”胤禛淡淡的说。
    弘时连忙拦住了说,“今儿年额娘惊了胎,孩儿也是好奇,问了句不该问的。恪忠是奴才,没有不回答孩儿的道理。阿玛要罚就罚孩儿,与恪忠无关。”
    “你年额娘惊了胎,该叫你媳妇上紧服侍,你一个爷们,倒关心起后院的事情来了?!”胤禛不悦的沉声说道。
    弘时苦笑了跪下,“孩儿知错。”这是阿玛的一贯作风了,但凡事涉内院,无论对错都要挨罚。
    “只是孩儿想,年羹尧远在四川,为阿玛办事也一贯勤恳。如今战事吃紧,年羹尧想来是忙得忘了也是有的。孩儿大婚和前线战事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弘时叩头说道,言下还有一层意思,如今年羹尧是阿玛的得力臂膀,为着他起了间隙不说年羹尧记恨他,就算是对阿玛也没什么益处。总归是面子上的事情,能忍着也就忍了。
    胤禛看着弘时,神情虽然冷肃,眼底却有一抹赞赏。弘时能撇开自身的颜面想到这一层,已经不容易了。他昨晚酒后发作,清醒过来就有些后悔了,倒不是后悔发作错了,而是后悔发作的方向不对。年羹尧如今牵制胤祯,是他手中少有的关键棋子,半点马虎不得。他虽然不屑的靠着年氏来笼络年羹尧,但是年氏得宠育子也能让年羹尧更加死心塌地的卖命。若让他觉得自己如此在意弘时替弘时抱不平,心里难免会有想法,对弘时也不好。
    想到这儿,胤禛的神色微微缓和道:“再怎么忙,他也是王府出去的奴才,你是王府长子,是少主子,他不该忘了礼数本分。”
    弘时默想了片刻,也明白了阿玛的意思。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存了趁机敲打的念头。
    看弘时明白了,胤禛也不多言,抬手打发弘时下去,这才研墨写信。无非是些斥责年羹尧忘了本分的话,虽说是敲打,也是亲近的表示,更能换年羹尧一个心安。
    春暮乱红零落,鹅卵石的小径上铺满了粉的白的黄的花瓣,年氏才得了一个小阿哥,全府如今都是喜气洋洋的,阿玛更是毫不避讳的喜欢,一改满人抱孙不抱子的旧俗,抱着小阿哥直夸机敏。就连名字也是另取的,福宜。如今满府的热闹,怕也只有这无人问津的角落安静一些了。
    弘时信步走在纷纷的花雨中间,暮春的雨打在身上,还有一丝凉意。转过一树梨花,隐约听到了清婉的声音,雨声中淡淡愁绪淡淡风。
    那声音念的是一首词: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已惜轻翎退粉,更嫌弱絮为萍。
    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醒。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弘时恍惚了片刻,几乎以为是姐姐,又自嘲的一笑。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个女子凭栏而立,雨中瞧着那一身秋香色的裙衫外罩湖绿色马甲,别是一番清冷。
    弘时走近了才知道,那是自己的侍妾钟氏,也是今年选秀进来的,不过弘时素来不怎么在意内院,莫说是侍妾了,就是嫡妻董鄂氏都没什么交流情感。
    钟氏也看到了弘时,却没有什么慌乱,只是微微一福,算是请安。雨虽然不大,弘时却因着没有撑伞,袍子湿了一片。他自己虽不在意,却以为钟氏好歹会过问一句,或者是埋怨两句,却不料钟氏仍旧的云淡风轻。弘时忍不住笑道:“你一个女孩儿,总是这样伤春悲秋的,可不好。”
    钟氏微微笑道:“小三爷莫不是时常喜欢这般的一蓑烟雨任平生?”却是嘲讽他冒着雨走路了。
    弘时讶异的挑眉,却听到钟氏温婉的声音,“伤春悲秋乃是人之常情,妾身也不过在亭子里感叹一二。小爷虽然喜欢雨中独行的意趣,却也要珍重身体。”
    弘时第一次听人说他冒着雨走路是喜欢这意趣,也笑了,“你这是变着法子在这等着我呢。”
    钟氏也不辩解,只是轻轻一笑。弘时拉了钟氏促狭的问,“那既然我喜欢这般意趣,你敢不敢陪我?”
    钟氏还没有说话呢,一旁的小丫头就上前劝阻,“小姐,万万使不得啊,您是女孩儿家,总不好……”弘时不悦的看向小丫头,总算想起这是钟氏的娘家陪嫁丫鬟,见钟氏没有气恼的意思,也就没有多说。
    钟氏拉着弘时的手就向花雨深处跑去,弘时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跟上。
    钟氏过了年也才十五岁,比弘时还小了一岁。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在园子里打闹追逐,纯粹明净的笑容仿佛与这权贵之地毫无关联。
    钟氏怜惜雨中的雏鸟,弘时笑了借力腾跃上树,就捧了那鸟窝给钟氏,看钟氏眼中的欢喜,也不由得欢喜起来。两个孩子玩闹累了,便就这么倚着树坐下,弘时转头笑话钟氏,“不是都说你们自小都有嬷嬷管教的么,一举一动都要有度?”怎么还敢这么疯跑这么席地而坐像个疯丫头?钟氏怅然的叹了口气,“是啊,从小就这样。”
    “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什么故事?”
    “嫦娥的故事。”
    “这有什么听的,多老的故事呀。”
    “不是,这是我听人说的,一个不同的故事。”钟氏见弘时起了兴致,缓缓的说,“从前有一个叫嫦娥的女子,天生一段风流,更难得的是贤惠温婉,与丈夫夫妻和谐,相亲相爱。”
    很俗气的一个开场白,弘时皱了眉听钟氏说下去。
    “可惜嫦娥身体病弱,有大夫说过不了第二十个冬天。她的丈夫为了能和嫦娥长相厮守,历尽山川为嫦娥求药。他忍常人之所不能忍,终于求来了得以长生的仙丹。”
    “仙丹一共两颗,服用一颗得以长生,两颗得以成仙。他趁着嫦娥熟睡给嫦娥服用了一颗,月色下嫦娥的面容清冷绝美。他忽然想,这样的女子,本就不该是人间所该有的。世人都求成仙,成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他好不容易求来两颗仙丹,他该一心为她,助她成仙。”
    “于是他放弃了自己长生的机会,把第二颗仙丹也喂给嫦娥吃了,成全了嫦娥,让嫦娥成为世俗中人梦寐以求的仙子。”
    “嫦娥在睡梦中醒来,发现长期折磨她的病痛再没有了。她的周围环绕着无边的云海,她茫然不知所措的向下望去,却看不到丈夫仰头的模样。这一别,就成永别。”
    “在那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岁月里,只剩了她一个人独守清冷的广寒宫。”
    不长的一个故事,可是故事里清冷孤寂的味道却是那样强烈,弘时沉默良久,长舒了口气道:“这个人也真够痴傻的,做一世世俗夫妻长相厮守,岂不是更好。”弘时说完话却没有听到钟氏的声音,不由转头看去。见钟氏抱膝坐着,面上有些莫名的冷意。
    “这故事是谁给你说的,改天介绍我认识认识?”弘时问。
    “她是我姐姐,早就死了。”
    清淡的话语不然烟尘,在漫天的雨声中却是那样入骨的悲戚。
    良久,弘时笑了说,“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说罢也不管钟氏了乐不乐意听,自顾的说了起来:“话说玉帝有个小儿子,时常调皮捣蛋,下凡去玩儿。终于有一天他爱上了凡间的女孩儿,但是玉帝怎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和凡人有私情?”
    “玉帝派人抓了小儿子回天庭,男孩儿奋死抵抗,却如何对抗得了巍巍天庭?男孩儿被抓走了,抓走之前对女孩儿说,等他回来。”
    钟氏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后来,女孩儿沉塘死了,肚子里还有未出生的孩子。男孩儿被关了千年,他思念了一千年,出来时爱人骨肉俱已不再。”
    钟氏一愣,回头仔细打量弘时,少年身量虽未长全,宝蓝色的长衫却也衬得人翩翩浊世佳公子一般。这样金尊玉贵的王子皇孙,内心里却也有这许多的不得已。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弘时。
    弘时被钟氏看的不自在了,撇过脸道:“你看我做什么?”
    “我在想,小三爷可有碰到这样一个女孩儿?”钟氏轻笑了说。
    “不,我不敢……”弘时意外的说,旋即笑了。看着钟氏,“不过现在,我碰上了。”
    钟氏一愣,埋怨道:“谁要当这个女孩儿呀。”
    弘时大笑,“你不乐意?你真的不乐意?那我走了啊,我真走了。”
    钟氏才不理会弘时,任弘时起身走人。弘时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拉起钟氏,“你是女孩子,我不和你计较,咱们上那边玩儿去!”
    那还有稚气的面容哪里像方才那个多愁善感的少年郎,生生一个顽童无赖。钟氏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迫跟着跑了。
    “你是江南人吧?我额娘也是江南的呢。你没事多陪陪她,讲讲江南故事,风景人物,也是好的。”弘时看似随口的吩咐。
    钟氏心里转了个弯儿,也明白了弘时的意思,连忙应下。
    夏末初秋的天气,虽说有了丝凉风,多走两步身上的衣衫也能被汗湿透。弘时倚着水阁的柱子上将睡未睡,目光游离。
    远远的弘昼跑了过来,也顾不得满头大汗,“三哥哥,救救四哥吧,他,他……”弘昼跑得急,一句话也说不完全。
    弘时一愣,起身问道:“怎么了?慢慢说。”
    弘昼小脸通红,断断续续的总算把话说明白了。原来是福宜不知怎的咳喘得厉害,全身起了红疹,瞧着竟是不祥了,年氏早已急的昏了过去。因为是弘历送的水果福宜吃完才发作的,所以弘历现在正跪着请罪呢。福宜若有万一,只怕是……想到这儿,弘时也不由得焦急,“你去嫡额娘那儿,我去阿玛那儿,要快!”
    看弘昼转身就跑,弘时喝住了他叮嘱,“想好该怎么说,毛毛躁躁的只会耽搁时间!记着,你是皇孙阿哥,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不该失了冷静!”
    弘时到的时候年氏屋子里已经乱作一团,太医还没有来,弘历煞白着小脸跪在地上,胤禛的脸色阴沉得厉害。
    一旁有个小丫头哆哆嗦嗦的捧着果皮,不说话。弘时给弘历一个安心的眼神,跪下请安。
    胤禛没有理会,刀子般的目光还在弘历身上,“说,你给宜儿吃了什么?”
    弘历感觉到哥哥跪在身边,心里到底安稳些。小声说道:“只是新得的水果,原先没见过的,想着给福宜弟弟尝尝。”
    弘时看到金色果皮的时候就明白了,是他给弘历的芒果,这种水果在京城也算是稀罕物了。他抿了抿唇说道:“阿玛,这果子是孩儿给四弟的,四弟也说了要给小六儿尝尝,孩儿看这果肉容易成泥,又极是香甜,也便允了。”
    弘时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便挨了一巴掌,耳边是阿玛的怒吼,“你好大胆子!”
    弘历扶起三哥,想要说什么,却见三哥看自己一眼,说不上多严厉,弘历却低下了头,没再言语,只是抓着三哥的手紧了紧。
    弘时苦笑了跪直,低声说,“孩儿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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