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

59 江山从此寒


风吹砌一庭红梅,纷纷扬扬的辗转飘落,血一般的鲜红。清瘦的背影独立庭中,青衫隐隐,仿佛就要随风而去。
    “师父”弘时喃喃。
    庭中的人回首看了他一眼,面容渐渐模糊。
    弘时挣扎了想要去追,却发现自己怎么动也动不了,胸口仿佛压了千斤巨石,让他喘不过气。
    “三阿哥,三阿哥。”柔柔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弘时缓缓睁了眼睛,看到流苏素色床帐,良久,轻轻的问,“皇阿玛呢?”
    “皇上吩咐三阿哥若是醒了,就去见他。”小宫女的声音平稳恭谨。
    弘时一身月白色常服,因为还在丧期,腰间什么都没有系,配上憔悴的容颜,愈发显得素淡清瘦。
    雍正正在处理政务,看到弘时来了头也没有抬,淡淡的道:“身为皇阿哥行为不谨,禁闭一月。”
    弘时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
    雍正诧异的抬头,郁怒道“你玛法才殡天,你不协助处理事务,尽一个阿哥的本分也便罢了,不告而辞,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只禁闭一月都算是轻的了!”
    弘时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重复,“为什么?”
    雍正深吸了一口气,冷冰冰的开口,“你下去,朕现在不想见你。”
    “臣也不想见皇上,臣只是想问皇上一件事情,季先生是怎么死的,周大哥又是怎么死的!”弘时缓缓的问,他以为自己会激动或者伤心,然而没有,平淡平和的语气,他抬眼,直面皇阿玛的怒火。
    杀了他师父的是他亲生父亲,他不能报仇,那么至少,总该讨一个说法。
    “这是你该关心的?”良久,雍正淡淡的问。
    “天地君亲师,季先生是弘时的师父,情胜父子。”弘时的声音还有大病初愈的微弱,却是那样坚定。
    情胜父子?雍正嘴角流露一丝苦笑,冷淡的,“朕做什么,无需向你解释,禁闭两月。现在立刻给朕滚出去!”
    弘时眼底最后一抹期待渐渐散了,他仰头看向皇阿玛,是这样么?先生说的,竟是对的。
    阿玛如今不再是从前的阿玛了,而是一国的君父。
    弘时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转身离去,他走的那么匆忙,匆忙到,没有来得及看到阿玛的欲言又止。
    “四哥,我刚才看到弘时……”胤祥说着,却发现四哥呆怔的表情,“四哥?”
    “恩?什么事?”雍正回过神,问道。
    “四哥,时儿这是怎么了?我瞧他情绪有点不对。这烧了好几天了,莫要有个好歹。”
    雍正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胤祥试探的问,“四哥莫不是没有告诉时儿,季先生的死是一场意外?”
    “什么意外,朕早该想到的,季先生会为了谷向尘拼命。”雍正的声音带了浓浓的鼻音。
    “可是四哥,您不肯解释,时儿还以为……”
    胤祥还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沉默了。
    他的四哥,必定不屑解释这些的吧。
    四哥,因为他是你儿子,所以你觉得以后有的是时间与机会,他是你亲儿子,就算误解你也不要紧,他永远是你儿子,是吗?
    可是,也正因为时儿是你的儿子,所以你的沉默,能真正伤害到他。
    雍正元年,允禩封廉亲王,弘时往贺之。此时的允禵,已经夺爵守陵,青灯一盏,伴历代英灵。
    廉亲王府一如往昔的冷清,允禩温和的笑了对弘时说,“你不该来。”
    弘时笑,“皇阿玛肯重用八叔,可见心里还是有八叔的。”
    允禩不置可否的举杯,“三阿哥是大人了,可喝得烈酒?”
    弘时摇头,“弘时此生,再不饮酒。”
    胤禩笑道:“你是皇阿哥,正经的宴会那么多,哪里有不饮酒的道理?”
    弘时遥想那雪地竹林里的一场痛饮,淡淡地:“那便不参加就是了。”
    胤禩怔了片刻,苦笑摇头,“你这性子,迟早害了你。”
    弘时但笑不语。席间忽然问道:“侄儿记得十四叔身边有一个叫阿星的小子,现在怎样了?可跟着十四叔去守陵了?”
    胤禩看了弘时一眼,淡淡的,“死了。”
    弘时一怔,停筷黯然。昔日少年同游,如今亲友半凋零。
    雍正三年,上欲处置廉亲王允禩,弘时求情无果,未几,以少年放纵逐出皇宫,着予允禩为子。
    雍正四年二月初七日,囚禁允禩于宗人府,围筑高墙,身边留太监二人。弘时因系皇上亲子,处置未定。
    京城四月,正是春雨迷蒙的季节,弘时在圆明园见到久违的皇阿玛时,一场暮雨才过,碎石小径上尽是破碎凋零的花瓣。
    父子近一年少有见面,彼此都陌生不少,良久,雍正嘲讽的问道:“以此等逆臣贼子为父,如何?”
    弘时跪下安静的说道:“罪臣的阿玛纵算是逆臣贼子,也是皇上的手足兄弟,罪臣恳请皇上念在手足之情,网开一面。”
    雍正没有想到弘时倔强执拗到这般地步,他恨允禩抢走了他的儿子,他夺了允禩的王爵,他以为弘时会回头:明明是金尊玉贵的皇阿哥,谁愿意去做罪臣逆子?
    可是弘时只是安静的替允禩求情,只字不提自己。
    雍正看着弘时平静的面容,近乎绝望的发现,他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他曾经为了守护幼弟和稚子,拼却一切走到今天,却不料,他和弘时,也会父子恩绝,就像当年皇阿玛所面对的一切一样。
    或者,早在他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儿子就离他越来越远了吧?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弘时,满腔的希望化作灰烬,雍正听得到自己冷冰冰的声音,“阿玛?朕说他是你阿玛,他便是,朕说他不是你阿玛,他就不是。”
    同日,雍正谕:“弘时为人,断不可留于宫庭,是以令为胤禩之子,今胤禩缘罪撤去黄带,玉牒内已除其名,弘时岂可不撤黄带?著即撤其黄带,交于胤祹,令其约束养赡。”
    是夜,雍正一夜未眠,允祥静静的陪着四哥,劝道:“时儿一时执拗,现在风声又紧;等过个几个月,就把孩子接回宫吧。”
    雍正冷道:“既然他心里没有我这个阿玛,我又何必认他这个儿子?”神情不无怨恨。
    允祥哑然,半晌一声长叹:这样的恨,怕就是因为爱得太深了吧。不然,何必做如此绝情寡恩之事,引得天下议论纷纷呢。
    夏末的时候,弘时听闻八叔病重,再一次求见皇上,等了足足十天,才见到皇上一面。
    雍正知道弘时是为了允禩来的,只是太久没有见到儿子,到底还是传见了。仍旧是在郁郁葱葱的圆明园,没有乾清宫的威严肃穆高高在上,父子的会面本该是温馨和睦的,然而当弘时跪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起,雍正便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一次雍正没有等弘时开口便冷道:“若是为了阿奇那而来,你现在便可以走了。”
    阿奇那是雍正给允禩改的名字,满语即是猪的意思。
    弘时沉默片刻,叩头道:“八叔待罪臣不薄,如今病重,罪臣自是心焦。还请皇上成全。”
    雍正怒道:“滚!”
    弘时没有动,良久,轻轻的说,“罪臣还记得那时候八叔和皇上下棋,搂了罪臣在一旁看;亭外飞雪片片,罪臣心里,却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温暖幸福的了。”
    “罪臣喜欢吃果子露,皇上喜欢吃花蜜,八叔每年都记得送一些来。罪臣幼时淘气顽劣,惹得皇上生气教训,也是八叔每每赶到劝解。”
    “罪臣说这些,不是为了什么,只求皇上开恩,八叔如今已经这副模样了,如今病重,总该……透口气儿,得良药名医。”
    弘时说的动情,许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让他想起了那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想,他的阿玛,也许还在吧,也许有时候,皇上还能变回他的阿玛。
    然而他注定了是要失望的,雍正冷笑了唤来允裪,训斥他教子不严。弘时看着十二叔为难的样子,忽然问道:“皇上如此残暴无道,无情无义,就算是坐拥万里江山,复有何意?”
    清冷的话带了不屑,雍正怒道:“滚!从今往后,不得出府半步!”
    弘时轻轻点头,“罪臣遵旨谢恩。”
    看着弘时不屑回头的背影,雍正略显疲惫的垂下了眼。弘时,你以为允禩是谁?阿玛的兄弟吗?杀人杀死,以允禩在臣子中间的威望,阿玛岂能留他?
    如今是他自己病死的,阿玛倒是省了事了。
    弘时最终没有看到允禩最后一眼,他只听说八叔虽在病中仍旧饮酒谈笑,温文如常,笑言本已不求留得全尸。
    九月,允禩亡。弘时正在练字,季先生曾经要求他每日习字两张,他至今未断。
    淋漓的墨汁污了一张上好宣纸,弘时笑了喃喃,“也好,也好。”
    雍正五年的四月,又是一年春暮,雍正在圆明园一角,搂着怀中的小孙女儿看天上的风筝。
    小女孩儿才五六岁年纪,是弘时的嫡女。雍正没有女儿,又只有这一个孙女儿,对她格外珍惜。
    小家伙歪着头看天上的风筝,问玛法,“阿玛呢,额娘说阿玛出远门,不在家。”
    “园儿想阿玛了?”雍正抱着小园儿问。
    “嗯。”
    雍正抱着小园儿晃着,“园儿想见阿玛吗?”
    园儿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仰头道:“园儿好久没见过阿玛了,都不记得阿玛长得什么样子了。园儿小时候阿玛抱过园儿吗?阿玛是不是不喜欢园儿,不要园儿了?阿玛究竟是怎样的呢?”
    小孩子天真的话带着不加掩饰的孺慕之情。没有人敢在园儿面前提起弘时,园儿才五岁,只是想阿玛了。
    小孙女仰头天真的神情让雍正一阵恍惚,他仿佛想起了许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孩子,仰头看着他,咧着小嘴儿笑着,“阿玛阿玛。”
    雍正拉着园儿的小手道:“傻丫头,阿玛怎么会不要园儿呢,只是你阿玛现在迷了路,回不了家,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看园儿的。”
    “园儿想阿玛,玛法也想儿子呀。你阿玛他呀,重情义,好文采,还会打老虎呢。”
    “你阿玛小时候可淘气了,府里面就他最调皮,上树掏鸟蛋,偷偷跑出去玩儿,有一次还偷了玛法房里的酒喝,晚上的时候到处找不到你阿玛,那个着急呀,最后还是让玛法从书桌底下提溜出来了,醉的小脸通红,还在睡觉呢。”
    “你阿玛最喜欢春天的时候放风筝了,一身衣服糟蹋的脏兮兮的,他却笑得开心。”雍正微微迷茫的看着天上的风筝,那时候时儿才多大?跟着昀儿身后跑着笑着放风筝,看了他扑过来要他抱,却不小心摔了一跤。
    “玛法,玛法?你怎么流眼泪了,玛法?”小园儿直起身子帮雍正擦眼泪,“眼睛里进沙子了吗?园儿帮玛法吹吹。”嫩嫩的童音那么好听,雍正轻轻点了点头。
    “玛法,园儿也要放风筝。”园儿拉着雍正的手撒娇。
    “园儿乖,你还小,等你再大些,玛法陪园儿一起放好不好?”雍正哄着园儿说。
    “不嘛,园儿现在就要放。”园儿摇着玛法是手撒娇,“等园儿学会放风筝了,就把风筝放得好高好高,阿玛那么喜欢放风筝,看到风筝一定回来找园儿的。”
    雍正紧紧的搂住园儿的小身子,良久,轻声道:“好,玛法教园儿放风筝。”
    只是,风筝飞得远了,他的时儿,还能回来么?
    园儿终究没有等到阿玛,一场暮雨夺走了她年幼的生命,这一年,她才六岁。
    雍正十三年八月,桂花的甜香醉了整座山,火红的枫叶热热闹闹的举行着告别仪式,又是一年秋到,雍正拉着弘历的手走在寂静的山道上,微微驮着的背诉说着时间的流逝。
    这是京郊的山区,弘历不知道阿玛为什么每年都喜欢来这儿走走,只是隐约听说,这里曾经是阿玛的别院。
    山路旁有老者靠着枫树休息,雍正靠坐了陪他聊天。
    老人很是健谈,话里话外都有说不出的骄傲自豪,“人老了,不中用啦,得靠着儿子了。好在我家几个小子都争气,也还没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儿”
    “唉,要不怎么说养儿防老呢,这人不服老真是不行,要是以前这天气,我能猎好几只野鹿呢,现在啊,不行喽!”
    雍正认真的听着,笑道:“老人家好福气。”
    “您这福气也大着呢,我瞧这小哥儿啊,一看就不是凡人,将来不定封王拜相,光宗耀祖哩!”老人满面红光的夸着弘历。
    雍正回头看了弘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还不帮老伯搬柴火?”
    下山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秋雨寒凉,脚下的山路被秋雨浸湿,有些泥泞。雍正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恍惚。下到山脚的时候,雍正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深山,悠然长叹。
    雍正到底是年纪大了,淋了一场雨便生起病来,卧床不起。弘历半夜伺候阿玛,忽然听到阿玛喃喃,“时儿,阿玛渴了。”
    弘历呆呆的看着阿玛,是三哥么?有八年了吧,八年,阿玛只当这世上从来没有三哥的存在,他还曾经想过阿玛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能够冷血至此。
    原来,阿玛还是想着三哥的,这么这么想。
    “时儿,你没听见老伯说么,养儿子是做什么的?”
    “时儿,你是我儿子,就是到了天涯海角,阴曹地府,阿玛也要把你抓回来……”
    雍正仿佛是做了什么噩梦,挣扎着嘶声道,只是气若体虚,声音很小。
    弘历轻轻的抓住阿玛的手,“阿玛。”
    雍正恍然醒转,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儿子,失望道:“是你。”
    弘历转身拿水,“阿玛,水温刚好的。”
    雍正摇头,“不必了。”
    暗夜深沉,雍正直起了身子问道:“阿玛刚才,说梦话了?”
    弘历点头,“阿玛做噩梦了?”
    雍正沉默良久,问道:“朕记得,你三哥是八月的忌辰吧?”
    弘历一怔,阿玛从来没有当他们的面提过三哥。
    “阿玛梦见你三哥了,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的,就是不肯回家。阿玛想啊,他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行呢,就拉着他要回家。”
    “这臭小子,怎么就这么倔呢,就是不肯回家。就算是阿玛赶他走的,可这儿毕竟是他的家啊,他只是笑,不肯回来。”雍正的声音透着虚弱,弘历忽然觉得冷,劝说阿玛道:“三哥是阿玛的儿子,阿玛要他回家,他一定会回来的。”
    雍正听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喃喃,“你说得对,他一定会回来的。”说着说着,缓缓闭上了眼,嘴角犹有笑容,“阿玛现在就去找他。”
    弘历心中一惊,跌坐在地。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雍正皇帝驾崩,弘历登基,继承皇位。
    乾隆元年,追复弘时宗籍,迁葬阿哥园陵。
    时隔八年之久,父子终于再次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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