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

63 番外:父子之间(下)


寒夜寂静,冰凉的空气吸进肺里,冷进了心里。我负手站在檐下,借着昏黄的灯火看着漫天飞雪,院子一角的文竹在积雪中发出断裂的轻响,打破了沉寂。
    弘时站在我面前,看不出一点愧疚,我冷冷的看着他,不说话。
    弘时竟然瞒着我结交周维歆,照看方苞。皇阿玛冷然的面容从脑中划过,我生出一分庆幸和无边的愤怒。
    究竟是谁在监视方苞?又是谁在威胁周维歆?又是谁……在暗中交好策妄阿拉布坦?
    这一切,弘时又知道多少?他身在局中,难道一点没有察觉吗?
    想到这里,我无端的有些烦躁,弘时,你年纪大了,闯祸的本事也随之增长了,告诫过你多少次,不要交好周维歆,不要亲近胤禩,你都当了耳边风!
    方苞是皇上的人,多么敏感的人物,躲都来不及,你怎么还敢凑上去?!还有周维歆,天性懒散不羁,不惹麻烦就算是好的了,你怎么交得起这样的朋友?!还有胤禩!不说胤禩究竟是怎样的人,单是让皇阿玛觉得我的长子亲近老八,连带着王府都要一起受累!
    弘时呀弘时,原本以为你现在长大了,沉稳有担当,懂得取舍进退了;如今看来,我对你还是太温和了,温和到你不知道本分二字该怎么写了。
    “祸是孩儿闯的,孩儿自己承担!”弘时清冷决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忍也忍不住的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这叫有担当?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是我的长子,我们父子,本就该是同进共退的?
    “阿玛心里明白,一个放肆妄为的皇孙,总比……强。”小孩子的声音很轻,我却一时怔住了。
    这孩子都明白。
    不愧是师生,弘时竟然和朴言想到了一处。可是弘时,你知道你皇玛法的轻视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你的前程,你不在乎,可是阿玛在乎。
    就算是如朴言所说,你被厌弃总比我被猜忌强,我还有出身比你更好的弘历,可是……当老子的天生不就是要护着儿子的么?哪里有看儿子闯了祸就扔掉不管的道理?
    一脸忍痛神色的傻小子。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让你小子不知深浅进退,现在知道痛了?总算还知道闯祸了,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看着风雪中小家伙孤单倔强的身影,我默默的转身走开。这孩子不知不觉间的成长,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心疼,哪怕在我心里,这样的成长还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所以胤禛,你不能心软。
    直到次日傍晚我才记起来,似乎漏了什么东西没有问时儿。
    周维歆的事情,弘时究竟知道多少?胤禩与这一切,有没有关联?弘时与这两个人的关系最好,想必知道一些什么吧?
    我没有主动去问,而是等着时儿自己告诉我。他是我的儿子,如果连这一点也要我提醒,那失败的是我。
    然而,我的耐心和信心在等待中一点一点消磨,弘时什么都没有说。
    他甚至一如既往的偷偷去见他的朋友,他的八叔。
    第一次,我对他有些失望。
    接到皇阿玛口谕的时候,我正在教昼儿舞剑,这小子没有时儿幼时的体贴狡黠,却多了几分娇憨灵动,我难得放松的享受着这天伦之乐。
    因途径别院,命胤禩搬离回城,以免过了病气。我有些愣怔,八弟的病我是知道的,那样温和清秀的一个人,病得只剩下眼睛是有光彩的。八弟的骄傲我也是知道的,交手多年,八弟在感情上不合时宜的倔强与不顾一切我比谁都清楚。
    对良妃,对皇阿玛,对他的福晋,这是他致命的弱点。
    现在皇阿玛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是真的想要逼死八弟吗?
    我应该高兴才是,然而不。我知道八弟所做过的,死不足惜。可是我同样明白八弟挣扎的痛。那样温润有才情的一个人,只因为一朝出了彩,遭了忌,变成了辛者库贱妇之子,连累得母亲一起受委屈。
    多少宠爱多少才能都是假的,在皇上眼里,一个卑贱的汉人之子太过出彩,就是罪过。
    不知怎的我想到了时儿,朴言说得对,在皇上心里,也许时儿永远比不上历儿,更比不上其他皇孙,可是我不甘心。
    时儿是我儿子,如果连我也要在意他的身份,那么其他人呢?我那么辛苦的雕琢他,可不是为了皇上一句不屑的汉人之子。我不是皇上,我愿意倾尽全部,做时儿的靠山。
    只是弘时,阿玛的苦心,你为何从不领情?
    在八弟的院子里看到弘时的时候,我不动声色的支走了老三,转身回府。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失望吗?千叮咛万嘱咐,他根本没有把我的话记在心上。朴言也许说得是对的,我不该苛求他,他的性子,本就不适合做什么长子,我不该指望他的。
    看看,他的文才武略都用在了什么地方?我下了那么大的功夫栽培他,他不但帮不到我,还只会给我添乱。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用力捏紧拳头,弘时!胤禩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待他?!我为了你费尽心血,你为何却离我越来越远?
    风卷着雨打进窗户,我抬头看着窗外无边夜色,梧叶潇潇,枯荷瑟瑟,隐约听到孤雁的哀鸣声,就连檐下的灯火,在雨中也显得朦胧了。
    弘时安静地笔直地跪在院子里,整整三个时辰了。
    我忽然起身开门,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孩子,手中的马鞭被雨水一浇,一发重了。
    鞭子着肉的声音在没有人声的雨夜中听来格外惨烈,弘时的沉默让我心中压抑的怒气一点一点高涨。
    有液体溅到了手背上,不是雨。我顿了顿,粘稠的血很快被雨水冲走,却冲不走手背的血腥味。
    我微微一怔,低头看向沉默的弘时,这孩子不知道痛吗?我看到了他哀恸的目光,带了一丝绝望。
    那是痛极了的目光。却不是一个摔打惯了的男孩子因为一背血痕所该有的痛。
    为什么?我的沉默我的愤怒伤害到你了吗?
    固执而善良的小孩子。我咧了咧嘴,仿佛想要笑,却没有。
    胤禛,你贪恋的不正是这孩子无论怎样也抹不去的固执善良吗?如今却要亲手把这一切打碎?
    愚蠢的善良,被利用了仍旧一腔热血报君知呢。你才十来岁,天大的事情不过一句年少无知,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生在皇家,生为我的长子,你有什么资格去以德报怨,固执择善?还是对我的敌人?
    弘时,阿玛曾经以为可以护住你的十三叔,最终,求而不得的,始终是求而不得。你十三叔经历了怎样的惨痛才摒弃了原有的那一丝固执与愚蠢?你永远不会愿意经历这一切的。生在皇家,错的不是我们,甚至你八叔也没有错,可是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再一次,只剩下呼啸的鞭声,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弘时在鞭影中崩溃,哭泣,挣扎。弘时,阿玛说服不了你,那就用疼痛威慑你。
    看着弘时神智不清的被抬下去,我面无表情的冷哼一声,甩袖进屋。
    弘时,这是最后一次,再不许有下次。
    得知弘时一身伤痛仍旧不忘给我准备礼物的时候,我的目光穿过雨幕,穿过雕花的木窗,看向在我面前永远清冷疏离的孩子。
    他是我的儿子,血脉相连的至亲骨血,他心里始终是有我的。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抚摸着手中一笔一划写就的金刚经,我觉得多少付出都是值得的。
    只是弘时,你要明白,阿玛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承欢膝下的儿子。
    病好之后的弘时越发的沉默寡言,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他的行事越发老练成熟,走出去也真正能顶事了。
    我们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了。偶尔我会怀念舒儿还在的日子,更多时候忙碌的我只剩下些许满意,仿佛父子之间就该是这样的疏离。我们各司其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却都息息相关。
    闲暇时,我更愿意呆在弘历和弘昼的院子里教两个孩子下棋画画,历儿沉静聪慧,昼儿淘气胆大,虽然看到我都有些怯怯的不敢似时儿小时候一般放肆,不过我也很喜欢听小家伙们嫩嫩的童声,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那些日子回忆起来波涛暗涌,可是一天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弘时仍旧每日来请安,汇报功课和王府内外的事宜,我却仿佛已经忘了弘时长的什么样子,直到那天我生病在床。
    我全身无力的躺在床上,首先想到的便是时儿。时儿安静的跪在榻前,双唇紧抿,眼里透出几分担忧。我这才发觉时儿瘦了,却高了。
    我淡淡的吩咐弘时需要做什么,注意什么,弘时偶尔会发表议论,更多时候只是劝我安心养病,那举止间透出的沉稳从容无不表示出这孩子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我的目光中有欣慰,也有骄傲。如今就算是我生病了,我的儿子也能撑起这座王府,这种感情,无以言表。
    我微笑着伸出手想要抚摸时儿的头,时儿下意识的躲开,我神色一僵,沉默了。
    我挥了挥手,吩咐时儿下去,时儿却意外的留下照看我。
    我做了噩梦,迷糊间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时儿给我喂药的时候,从来没忘记过放一颗酸甜的蜜饯。
    习惯了一饮而尽浓苦的药汁,嘴里酸甜的滋味总让我有说不出的新奇。
    我和时儿多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了。开始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时儿的不自在,可是要不了多久,他放弃般的妥协了。高兴了我也会拍他两巴掌,只为了看时儿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
    看着时儿一边替我按摩一边汇报事务,我说不出的得意。臭小子,多大也是我儿子。
    如果我知道这是我和儿子最后一次这样近的话,我一定希望自己的病永远也不要好起来。
    让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我培养恪忠的初衷是因为恪忠对弘时的忠心,可是我没有想过恪忠会把阿星的事情告诉弘时。
    等我的病彻底好起来的时候,阿星已经身在胤祯府中,而弘时,只字未提。
    就为了一个外人,他对我的防备和疏远竟然到了这般地步。朴言说这孩子为了王府已经尽力,我却只想冷笑。
    弘时,一个阿星就让你瞒着我如此忤逆,你让我如何信你?
    渐渐的,王府中的事情我都有意识的避开了弘时,我和弘时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福晋提起来的时候,我才不经意发觉弘时竟到了成亲的年纪。我兴冲冲的在可选择的范围内替弘时一个一个甄选,隐约几分期待新奇。
    我终于也盼来了儿子成家的这一天。这是我的第一个儿媳,不求家世显贵,但求人品贤良。
    小孩子成了家,那心总该收回来了罢。
    弘时的神情始终清冷平淡,仿佛满府的喜庆与他无关。要娶亲的不是他,是我。
    我满腔兴奋也渐渐熄灭。
    弘时与钟氏生了我的长孙,永珅。小家伙像极了弘时小时候,我总喜欢抱着珅儿坐在肩头,小家伙比弘时小时候更加的黏人淘气,肆意任性,弘时宠坏他了,我就没见过弘时这般宠着儿子的。
    匆匆出入王府,偶尔看到弘时抱着珅儿和钟氏漫步在树林中,风过,桃花纷纷落下,花满衣襟。弘时孩子气的带着珅儿收集花瓣,抱了满满一怀,迎着风洒向水面,夕阳下落了一场桃花雨。
    我远远的看着,然后安静的转身。
    从大殿里出来的时候,正迎上清冷的月色,雪共月明,满目素白。我看了满宫的素白轻声,“皇太后,归天了。”
    额娘的轻笑声还在耳畔,她不受朝拜,她情愿一死。额娘说,她在天上,等着弘时。
    额娘,在你心里,朕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不怜兄弟,不念父子之人吗?
    额娘,难道弘时就不是你亲生孙儿吗?你凭什么说朕的时儿是福薄之人?
    额娘,朕费尽心机走到今日,就是为了看着自己的额娘,骨肉一个一个弃我而去么?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额娘比我想象的,还要了解我。
    呵呵,一般的认死理,一般的倔强执拗。
    一语成谶。
    面对弘时的质问时,我已经五夜没合眼了。额娘大丧,兄弟紧逼,朝臣离心,太多太多的事情让我心力交瘁。
    弘时的眸子不是素日疏离中还带敬重的清冷,而是愤怒的冰冷。他说,他和朴言,情胜父子。
    情胜父子么?我无力地挥了挥手。
    朴言之死,是我的错失,我冷绝,我无言以对。
    可是时儿,你不该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来质问我。
    额娘决绝,兄弟冷眼,如今连你也这样看我么?在你心里,所有人都比我这个阿玛要重要,可是?
    你是我的儿子,却和别人情胜父子?!
    弘时的眸中,是我严厉无情的面容;而他,亦留给我一个冷绝的背影。
    三个月后,我秘立弘历为储。十二岁的弘历处事圆融,面对我亦然。我知道弘历并不赞成我对臣子的严苛,但他从不似弘时一般顶撞我。他很懂事,也很识进退。
    他是皇考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他对皇考的感情比对朕的要深,可这并不妨碍朕欣赏他,栽培他。
    他会成为朕优秀的继承人,他值得朕在他身上花费的心血。
    温暖的阳光落在湖面,点点金光随着波浪轻舞。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儿子。弘时单薄的身子匍匐在我脚边,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也不想看。
    登基至今,多少冷待多少刁难他都从容相对,不怨不怒,如今却为了个逆臣贼子来求我。
    他在求我,为了别人来求我。
    我冷笑,既然你那么喜欢做允禩的儿子,我便成全你。
    逐出宫,夺宗籍,朕面无表情地做出决断,一次比一次残忍,弘时却再没有求过我,没来看过我。
    我也不稀罕。
    我不止他一个儿子,我不稀罕。
    我残暴无道,我无情无义,所以你活该被逐出宫,活该被除宗籍,活该不尴不尬地寄人篱下,一无所有。
    弘时,是你活该。
    夏尽秋至,枫叶满地。我沿着曲折的溪畔往书斋走去,看到祥儿在树的阴影里。
    我笑骂,不知亲王有何要事?
    祥儿在我身前几步跪下,抬头看我,安静的深处隐藏悲戚,却没有说话。
    我奇怪地问,怎么了?
    时儿,走了。
    我愣愣得问,去哪里了?
    胤祥哽咽着轻声,时儿说,来生再不投生帝王家,来生,再不做父子。
    我顿住,旋即暴怒,让那小畜生滚过来!
    胤祥哭叫,四哥!时儿他,再也来不了了。
    我怔住了。
    良久,我轻声,他早就不是我儿子了,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听不到祥儿说了些什么。我努力地想要记住时儿的面容,却发现他在我的记忆里已是一片模糊。
    时儿,阿玛等了你这么久,就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么?
    来生再不做父子。
    那么,如你所愿。
    我骤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还在说些什么的胤祥,冷声道,记着,弘时早已除去宗籍,是不得入祖坟的。
    胤祥呆呆地看着我。
    我厉声,没听到吗?
    胤祥红着眼圈低头,四哥,时儿是你儿子呀。
    四哥,时儿是你儿子呀。
    四哥,时儿再也来不了了。
    四哥,时儿,走了。
    我大步的往前走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忘了他。
    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
    从此后,再没有人提起过时儿,仿佛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儿子。
    午后的阳光正好,我让人把小永琏抱走,靠坐在花架下的藤椅上,一盏清茶,一卷青史。
    读到武帝说“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时,忽然就怔住了。
    我掷了手中的书卷,起身向河边走去,水面已是荷叶田田。
    我静静地站着,草地上野花斑斓,蝴蝶纷飞,一个小娃娃擎着风筝向我跑来,笑声天真纯粹,无忧无虑。
    稚嫩而依赖的小模样清晰却遥远,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抱他,却扑了个空。
    我没有儿子了。原来武帝这样的伤痛,是真实的。他以为杀了人,建了思子台儿子就能回来了吗?
    多么可笑。
    既然人所难言,那便埋在心底。伤也好痛也罢,至少证明,那些情义曾经存在过。
    我缓缓地闭眼,眼中酸涩,却早已流不出泪水。
    纷纷洋洋的柳絮漫天飘洒,恍惚间便白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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