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魅色

第12章


回头看见他对上楚暮归的时候一派和气模样,谢棋不由对他“宠臣佞子”的帽子又多了一层认识:莫云庭此人,麻烦得很;如无必要,少惹为妙。
  楚暮归是皇帝派遣的代表,莫云庭是执掌朝凤乐府礼乐大臣,而尹槐,则是府上实实在在管着礼乐司,这三人齐聚殿上,谈的自然是月后的宫选事宜。莫云庭召来了之前选拔脱颖而出的一等司舞司乐们,一一给楚暮归过目后挥手让她们退下了,微笑道:“王爷,这便是今年的一等司乐司舞。时候不早,请王爷先用过午膳,待臣安排好其他事宜。”
  楚暮归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尹槐打断。尹槐徐徐到了殿中,对着楚暮归缓缓行了个礼,才抬头露出一丝笑。他说:“王爷,尹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王爷答应。”
  “尹大人请讲。”
  “尹槐想举荐一人参加月后的宫选。”
  楚暮归的眼里露出几分诧异,他疑惑道:“入宫的人选虽大致是一等无疑,但却不限二三等的司舞司乐参加,据我所知,每年皆有二三等的人脱颖而出。既然无槛,又何须举荐?”
  “臣要举荐的是个司花,”尹槐低眉一笑,眼角的眸光稍稍掠过正努力往人群中挤的谢棋身上,眉毛一挑,伸出了手,“她。”
  谢棋被点到了名在人群中再也隐蔽不起来,只好咬咬牙勉强扯了个虚伪的笑上前对上楚暮归的目光。她清楚地看到楚暮归看到她的脸那一刻错愕的神情,还有……随之而来的寂静。这是谢棋第一次后悔丢了尹槐送的面罩,后悔没能在人前遮住她那张丑陋的脸,不让他瞧见,露出嘲讽的神情……
  谢棋的心纷乱起来,她几乎是本能地屈膝跪下了,埋下头沉默不语。即便低着头,她依然可以感受到被楚暮归的目光笼罩着的时候身体上那种战栗感。
  良久,楚暮归的声音响了起来,他问:“你叫什么?”
  那声音轻柔和煦,宛若春风。
  谢棋跪在地上,犹豫了片刻才抬起头。她咬咬牙答道:“谢棋,我叫谢棋。”
  乐聆
  午后骤雨忽至,铺天盖地的阴云夹带着闪电。一个青天白日刹那间成了比黄昏后还黑上几分的阴郁天,一如朝凤乐府中许多人的眼。
  谢棋发现自己在殿上成了个不尴不尬的所在。她不能进,不能退,没有资格与贤王对话,更没有资格坐到席上。无奈之下,她只能呆呆站在殿中,直到一个冷硬的声音在殿上响起,如同最细的冰凌一般,划过每个人的身上:
  “小小司花参加宫选,尹槐,谁借你的胆?”
  莫云庭。
  谢棋抬眸时触碰到了他的目光:他噙着淡淡的阴沉之色看着她,全然陌生的眼神比冰还寒上三分。这目光太过透彻,仿佛能够穿过厚甲一般,谢棋很是憎恶。
  尹槐却毫不顾忌:“云庭,这几年你主府外,□新司舞司乐向来是我一手操办的,你就省下这份心吧。”
  莫云庭的眉头越发紧锁,他冷道:“司花参选,不合理法。”
  尹槐却轻巧地笑了,眉眼弯翘,他说:“我瞧上这孩子,不过是因为她的身形像极了我一个故人。只是云庭,我与你认识多年,可从来没见你循过什么礼法。这孩子与你之前那些个情情爱爱你情我不愿的事情我保证不插手便是。”
  尹槐的眼神里满是调笑,他戏谑的目光划过谢棋的脸颊,又轻飘飘落到了莫云庭眼里,眉梢轻轻一挑。“情情爱爱你情我不愿”几个字咬字清晰,摆明是故意的。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故意把这几个府里几乎没有人敢公然提及的字眼轻轻松松脱口而出,既像是好友间的玩笑,又像是挑衅。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带上了怪异之色,殿上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莫云庭的脸上毫无神色,如同一尊摆放在殿上的木偶。
  这样诡异的情境,最折磨的是谢棋。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僵硬成了什么样子,可偏偏她还是所有人的目光落点。认识的,不认识的,亲近的,敌视的,各种各样的目光在她身上渐渐汇拢起来,让她觉得浑身针扎一般。假如每个人的目光是一根针,她毫无疑问已经是千疮百孔……忍无可忍,她朝尹槐狠狠飞去一记瞪眼,却换来他得意地一挑眉。
  ——混蛋。
  ——客气了。
  谢棋身处冰火炼狱,偏偏尹槐依旧笑得春风满面,他说:“云庭,不如和我打个赌?”
  莫云庭沉默不语。
  尹槐垂眸道:“谢棋从未学过任何舞技,我来□一个月。假如月后她能赢得了三等的司舞,那你就给了她参选的机会,怎样?”
  “输了呢?”莫云庭冷道。
  尹槐喜上眉梢:“输了便让她出府,再不许踏入我朝凤乐府半步,如何?今日正好王爷在场,也可做个凭证。不知王爷可有闲情?”
  如是,谢棋莫名其妙促成了一个赌局。而作为骰子,她有怒不敢言,只能憋在心里咬牙切齿——好个尹槐,她还以为他是一片好心满足她的好奇心,原来打从一开始,他让她端着礼到殿上打的就是这般主意!她今天可真是……自带着口袋把自己给卖了!
  她恶狠狠瞪了尹槐一眼,却不想回眸时对上了楚暮归含笑的眼——那眼不似莫云庭般漆黑不见底,而是剔透的灰褐色,眼眸中倒影着她的一张丑脸,目光却是柔和的,不见半分鄙夷。就是因着这双干净的眼,谢棋活生生咽下了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拒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就仿佛到了雨后的空山中,丝丝烦躁不见了踪影。
  再然后,她只是恍恍惚惚听见楚暮归温润的声音:“自然愿意。”
  *
  府上宴请楚暮归的宴席设在了暖香阁。尹槐与莫云庭必须陪着楚暮归,但女眷们却除了一等的可以在殿上献舞献乐,其余都是各自回房用膳的。等到天气稍稍放晴,司花们端上了各色餐前的小点的时候,谢棋总算有机会轻手轻脚钻进了司花群中,趁着人多纷乱的时候悄悄离开了主殿。
  谢棋没在司花苑里待上多久。贤王大驾光临,整个朝凤乐府中处处泛着一股子脂粉味儿,就连司花苑中也一样。她们每个人身上抹了一种,混合在一起就成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这股味道薰得她头晕目眩,满身的不适,无奈实在是饥渴难耐,她还是咬咬牙进了院子。
  今日厨房加了菜,在每个苑里安放了个圆桌,上面是各色琳琅的菜肴。司花们都围坐在桌边吃得欢快,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门口的谢棋。许久,其中一个司花才发现了谢棋的存在,她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不一会儿,一桌的司花都注意到了谢棋。其中一个站了起来,故作惊诧道:“哟,丑……小谢来了啊,我们还以为大人会留你在主殿陪着王爷用膳呢。”
  谢棋对她们的排挤心知肚明,她勉强笑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尹大人可是疼爱你得紧呢。大家说对不对?”
  “对啊,小谢,你的能耐姐妹们又不是不清楚,你就不必过谦了。”
  “日后可要记得提拔姐妹们呀。”
  一院的司花笑顿时成了一团。谢棋站在门口低着头,等各式各样笑声渐渐平息了,才抬起头冲着她们露齿一笑:“当然。”她穿过热闹的人群,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更加嘲讽的话:
  “哎呀小谢,我们以为你会留在主殿用膳,没让厨房你那份饭呢。”
  谢棋关上了门,隔绝了外头的喧哗。她饥肠辘辘,饿得两眼泛了花。这时候尹槐自然是不会想到她会在自家吃不到午膳的,好在她房间里还有一些平时难以下咽的糕点丢在柜中。她在朝凤乐府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分派三餐的师傅常常会落下她,往常还有杜蕊时时刻刻带着点小东西来,只是这阵子她忙于与司乐交际,渐渐忽略了她。她也就经常三餐落了两餐,常常饿着。她把它们翻了出来,合着茶水一点点地咽了下去。
  桌上的铜镜淡淡地反射着光晕。谢棋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看不出脸色的脸,还有那个实在不能算在可以入口之列的糕点。她看到镜子里的人勾了勾嘴角,勉强笑了。
  ——不远了。她对自己说,慢慢地把没有下咽完毕的糕点又送到口中。不远了,只要熬过这一段时日,就可以拿了银子离开这鬼地方。她本来想挨完与莫云庭约定的三月,现在看来,只要熬完这一月,输了就好……想必尹槐到时候也不会让她身无分文出府吧?
  思及此,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只要她找不着肯合作的司乐,那这赌约自然是尹槐输不是么?
  谢棋总共合着水吃了五六块糕点,又到床上躺了个把个时辰。彼时已经是午后,秋日的阳光暖和中带了丝涩然。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外头的喧哗已经不再,大约又是去各司其责了,她挣扎良久,最终还是出了门。
  谢棋负责的是花园,确切的说是后花园。平日里要做的也不过是捞捞水里的叶子,捡捡树底的落花,打扫干净了花园过道后擦干净亭台内的石桌石凳。这并不是份雅差,而是十足的力气活,每每动手,都需要一定的毅力。
  花园里向来是司花司舞们闲逛的好去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贤王大驾光临,所有的人都去了能够遇上他的地方,这花园倒成了最冷清的地方。
  谢棋在靠近那儿之前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琴音。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挑断了好几根弦一般。她一时好奇心起,循着那声音慢慢找寻,终于在荷花池边见着了琴音的主人——居然是乐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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