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

40 鸿门之宴


我呆呆地望着他,之前早就想好的无数的话争先恐后地涌到了嘴边,最后却都挤作了一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央项伯带我夜奔灞上,为的固然是和张良见上一面,但另一个目的,却也是为了利苍。一年之前的彭城匆匆一面,留给了我太多的疑问,时间流逝,我始终没有得到瑶里回复的消息,而今与他不过四十里路,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得见,却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利苍很快便从惊讶中恢复了过来,也是站在那里定定地望了我片刻,眼里渐渐似是有了一丝迷惘之色。
    “利苍将军,上次彭城城门相见之时,我误以为你是我瑶里一故人,一时失态,还请将军勿要责怪。”
    我想了下,终于还是这样说道。
    他摆了摆手,爽朗地笑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眼中片刻之前的迷惘之色消失了,炯炯有神地望着我。
    “如此甚好,我虽不记得曾与你谋面,却是不知为何,见到你便有熟悉之感,你又说我与你一故人相像,如此我便作你故人,又有何不可?”
    他此时的洒脱和豪爽之情,令我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初见之时的少年延公子。可是,眼前的他却偏偏又记不起了从前。
    我苦笑了下,缓缓说道:“利苍将军,你与我那故人,确实非常相像。他名为吴延,是我义父南越番君吴伯的弟弟,十数年前,他说想要云游天下,故而离家出行,未曾料想却是至今未归,家人牵挂至今。辛追还望将军仔细回想下,是否听说过吴延这个名字?”
    我看着他的脸,心底里微微有些紧张。
    “吴延……,吴延……”
    他喃喃地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面上突然现出了微微的痛苦之色。
    “怎么样,将军想起来什么了吗?”
    我上前一步,看着他颤声问道。
    他双手抱住了头,用手掌使劲地揉了几下自己的太阳穴,待苦痛之色渐渐消失了,才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十数年前曾犯头疾,至今仍是无法想起旧事,还请辛姬见谅。”
    我虽有些失望,但亦是不忍逼他太过,看他刚才的情形,应该是从前伤了头部,损及大脑记忆细胞,亦或者是他潜意识地封闭了自己的记忆,所以至今还想不起受伤之前的往事?只是,他为何现在又名为利苍?何以会成为刘邦的护卫将军?
    想了下,我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可否请将军告知何方人氏?”
    利苍看了我一眼,笑道:“我乃南郡之人。”
    “将军可是自小便在南郡长大?”
    我立刻追问。
    他摇了摇头。
    我心中一动,正要再问下去,毡帐外已是响起了脚步之声。
    帐帘被掀开,张良和项伯回来了,看他二人都面带笑容的样子,想来一切都应解决了。
    项伯看我一眼,面露为难之色,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和他一道回去了,但在张良面前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笑了一下,取了刚才脱下之时随手放在张良塌上的斗篷,披了回去。
    项伯看了张良一眼,讪讪笑道:“子房,兄实是有愧于你的嘱托啊……”
    张良唇边带了丝笑,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便到了我的跟前。
    项伯伸手扯了下还站在一边似是不愿离去的利苍,拉他出了门帘之外。
    营帐里,终于只剩下我和张良两个人了。
    他伸出手,慢慢给我戴上了斗篷的帽子,又系紧了前面的两根缎带,眼眸中跳动着炉光映照的两簇火苗。
    他看着我,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阿离,终有一日,我必会将你接走……”
    他俯下头,贴近了我的耳边,似是呢喃,又似是起誓。
    一种不可言明的酸胀之意瞬间充盈了我的胸口,眼也随之一下热了起来。
    毡帐外,是项伯在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听起来,隐隐有些焦躁之意。
    “我……该走了,再不回去,恐对左尹大人不利……”
    我吸了下鼻子,抬起头看着他,笑着说道。
    他不语,望着我的眼中似有淡淡的苦涩之意。
    我垂了头,再不敢多看他一眼,疾步绕过了他,便掀了帐帘而去。
    回到项羽大营之时,约是凌晨丑时左右,火头军的营房之处,灯火通明,人声喧沸。那里应该已经在宰羊杀牛,准备天亮之时便要犒赏军士,吃饱喝足之后,该是要出师突袭了。
    项伯面上神情有些焦急,和我说了几句,便自己匆匆朝着项羽的大帐而去了。
    他此时应该是急着要在项羽面前为刘邦开脱想要称王的罪名了。
    我回了自己的毡帐,掀开门帘进入,却被吓了一大跳。
    英布居然正端坐在我的帐子之中,炉光映着他一侧的脸和上面的黥印,红彤彤一片,看不出喜怒。
    我站在帘后盯着他。
    他抬头看我一眼,终于问道:“我半夜不见你营帐门口的两个守卫,以为天冷躲去偷懒,未料你却不在,你与项伯如此寒夜出营,去了哪里?”
    我不语,仍是盯着他。
    他亦是看我半晌,突然站了起来,冷冷说道:“而今两军即将开战,我劝你勿要如此徒劳奔忙,免得伤了自己。”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带起炉边的一阵暖风。
    英布,他亦是做好了要让刘邦灞上十万兵马彻底覆灭的准备吧?只是他未想到,这场看似不可避免的战事,却因为张良和项伯数年之前的一场相交而在发生着微妙的改变。
    人生便是如此,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我张开了嘴,深深呼吸了几口,才稍稍缓下了自己刚才因为受惊而狂跳不已的心脏。
    这一夜,我便一直坐在火炉边没有合眼,想来项羽和四十里外的刘邦营帐之中,亦是如此吧。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东方的天际升上了一轮红日,照在了鸿门的雪原之上,地上一片白茫茫,映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辰时未到,远远地,雪地里迤逦行来了百余骑的人,我一眼便看到了骑在马上的张良,他的身边便是刘邦了,身后几个将军模样的人,依稀还有利苍在里面,后面剩下的便都是卫队了。行到大营门外之时,其余的人都被拦下,只剩刘邦和张良两人进入,朝着项羽的中军大帐走去,他们穿过两边肃立着执戟卫士的门廊,进入了大帐,门帘被放下了。
    我不再看了,只是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毡帐之中,坐了下来,定定地望着面前暖炉之中那不断跳跃的火苗。
    鸿门宴,这场在史书上留下了如此浓墨华章一笔的千古之宴,就要这样在我身边不过两百米的地方发生了。项羽,范增,刘邦,张良,项庄,项伯,樊哙……,这些人物,或刚愎天真,或老谋深算,或能屈能伸,或大智大勇,或有情有义,或忠勇豪爽……现在就要一个个地粉墨登场了。
    我突然有了一种在做梦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我刚刚来到这个地方的那种感觉。
    昨晚一夜未睡,此刻突然觉得无限疲惫,我靠在塌上,想着此刻两百米外的中军大帐中正在发生的事情,脑子里有些昏沉。
    迷迷糊糊中,门口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似乎有人在叫我。
    我一下子从塌上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睡了过去。
    已经什么时候了?宴会结束了吗?张良安全离开了吗?
    我下了榻,有些焦急地几步就到了帐帘之后,差点和掀帘而入的一个女子撞了起来。
    我之前没有见过她,但看她的打扮,应该是个侍女。
    那女子手上捧了一个很是精美的盒子,对我一笑才说道:“我是虞夫人的侍女,方才项王命人送来了一双玉璧,夫人见了很是喜欢,故而命我送到了你这里,夫人说她并无别意,只是见这玉色极佳,故而相赠,希望您勿要推却,拂了夫人一番心意。”
    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侍女便已放下了手中的盒子,又对我笑了一下,行了个礼,转身而去了。
    我打开了盖子,一双温润洁白的玉璧赫然躺在锦缎之中,光泽莹莹。
    我突然心念一动。
    这难道就是刘邦不辞而别之后,张良独自留下之时代为敬献给项羽的那双玉璧?项羽送给了虞姬,而虞姬又转赠到了我这里?
    我立刻出了自己的营帐。
    午时已过了,远远望去,中军大帐之处,也早已空无一人了。
    原来我刚才的一觉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结束了。张良此时,应该也是已经安然回到了灞上吧?
    我叹了口气,虞姬送了我如此贵重的一双玉璧,无论如何,我总该向她亲自道个谢。
    想着,我便朝她的大帐方向慢慢走去了。
    此时战事消弭,雪后初晴,亦是没有了操练,营房之中,不时有兵丁三三两两走过,也有聚在一起,闲扯聊天的。
    “哎,听说沛公身边有个叫樊哙的,居然几口就把整只生猪腿给吃了,一撞还把大帐门口的执戟卫士给撞翻了,这等气势,恐怕只有项王才能堪比吧?”
    不远处正站了几个兵丁,其中一个和身边的人这样说道,口气里很是崇拜。
    其余人连连点头,口中称是。
    “韩郎中,那被撞翻的卫士是你的手下?你在我们中间素来也是刚勇的,你自觉可比那个樊哙?”
    那被称为韩郎中的人似乎冷哼了一声:“那樊哙不过一介武夫,有何称奇?倒是那个名为张良的人,不可小觑,今日沛公能够走脱,全是他在谋划,项王目光短浅,如此放走刘季,日后必定后患无穷。”
    听他口中提到了张良,我便转头望去。
    此人身材很是高大,服色比边上的几个品阶要高些,但应该也只是个下级军官,听刚才那问话之人对他的称呼,他可能是中军大帐执戟卫士的头目。只是他背对着我,看不见什么模样。
    那几个人见他竟敢诋毁项羽,一时噤声,但很快,又有一人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从自己怀中掏出了一枚玉玦,在那里炫耀。
    “我今日运气真是不错,替了李甲去收拾大帐里的残宴,竟然在地上拾了这样一枚玉玦,也不知是谁扯烂了系带丢在那里,看似无人再要了,我便收了起来,倒是发了笔小财。那案桌之上还有一对玉斗,只是可惜啊,竟然被剁得稀烂,真是糟践了宝贝……”
    他话音未落,身边另一人就想争夺那玉玦,两人扭在了一起,那玉玦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起来,一直滚到了我的面前,扑在了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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