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

41 狂奔之路


我弯下腰,捡起了玉玦。
    这枚玉玦,应该就是范增数次示意项羽斩杀刘邦却不得回应之后,愤而扯断随手丢弃的那枚吧?
    那几个兵丁见我捡起了玉玦,似是心有不甘,却又不敢作声,只是神色有些怏怏。
    我笑了一下,走了过去,将玉玦放回了原来那人的手中,那人呆呆接了。
    我转身欲要离开,却突然对上了一双如鹰般的眼睛,刚才那个被称为韩郎中的男子,此刻正站在边上打量着我。
    他看起来很是挺拔,面目英俊,只是……我突然觉得有些眼熟,仿佛从前在哪里看过似的。
    韩郎中,执戟郎中……
    我突然一个激灵。
    韩信。
    难道他竟是韩信,那个很久很久之前,我在淮阴的淮水之畔遇到过的那个少年?
    我又仔细朝他望去,不错,面前的这个男人,依稀还有从前我印象中的脸部轮廓,只不过褪尽了少时的青涩。此时他凌厉如鹰隼般的眼中,却又隐隐含了一丝郁结之色。
    我不再怀疑了,他应该就是韩信,此时仍是郁郁不得志的韩信。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我吗?那个在淮阴城中曾经目送他远去的“辛离”?
    我的心中,有了淡淡的喜悦,就好像又见到了自己久违的家人。
    我对他说道:“一只篓子,容量为十,里面装满油,另有一空罐,容量为七,一瓢,容量为三,今欲平分这十的油,只能用这三件容器倒来倒去,求方法。”
    他一呆,似是吃了一惊,猛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知道,他已经完全不认得现在的我了,我在他的印象中,应该还是淮水之畔那个又黑又瘦的男孩,他的“辛离弟”吧?
    我笑了一下:“你还记得淮阴城中那个清晨的时候送你离去的辛离吗?”
    “你……”他的神情极度怪异,看着我的眼中却又骤然现出了欢喜的光芒。
    “我便是当年的辛离。”
    我看着他,微笑着说道。
    没过几天,韩信便悄悄离了项羽的大营,改奔刘邦的军中了。而此时,连绵百里的阿房宫大火已经熊熊燃烧了数月未灭,骊山脚下,渭水河畔,到处是火海,滚滚浓烟如漫天乌云,飘上天际久久不散。
    子婴和他手下的八百多颗秦国贵族的头颅,血淋淋地滚落到了地上,只是,和千千万万无数的孟姜女们的春闺梦里人相比,这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春了,项羽大封天下诸侯,刘邦得了巴蜀和汉中之地,被封为汉王,英布被封九江王,我的义父吴芮,他并未亲临关中,亦未有任何上书,项羽却也封他了一个衡山王的称号,令他到彭城等候觐见。他又自号西楚霸王,定都彭城。以霸道得天下,以王道治天下,这或许便是他如此称呼自己的意图了。分封结束了,被封为王的各路诸侯纷纷四散回到了自己的属地,项羽又让章邯、司马欣和董翳三个前秦降将分驻关中腹地,将关中划为为三秦,自己拔营东归了。
    绕了一圈,我最终还是随了项羽的军队,行在了去往彭城的路上。富贵不还乡,那就等于锦衣夜行,他是想让自己的家乡父老,看到他今日的荣光和骄傲吧。
    只是行了不到一半的路,我便偶然从项伯的口中,得知了关于心的消息。
    “项王早已下令让义帝迁都长沙郡郴县,义帝不愿,项王使人强迁,他们动身已有半月多了。”
    我大惊失色,原来想好的计划一下子都打乱了。
    我原本是想到了彭城,等我义父吴芮也抵达,到那时,我可以借助义父的力量,将心保护起来,至少,可以让他活着从这个世界消失,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项羽在动身之前,竟然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下令心和他的臣属迁都了,而一旦到了所谓的新都,等待心的,就只有一条死路了。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赶上去阻拦心的行程,项羽却是一路派人对我监视很严,一连数天,我都无法甩开身边盯着我的卫士,根本找不到机会逃脱。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彭城也一天天地近了,我却是心急如焚,想到心,这个现在不过十五的少年,现在正在一步步走向他的死路,我便全身一阵冰凉。对于我来说,他早已不是史书上那个被一语带过的可怜的傀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一双忧郁眼睛的少年,他曾经想靠自己的力量与命运抗争,但是结果,却是没有结果。
    又一个夜幕降临了,项羽长长的迁徙队伍就地驻扎了。
    我在那两个跟我跟得寸步不离的卫兵的目光中,闯入了项伯的营帐。
    他正坐在塌上津津有味地欣赏自己手上的一件玉器,见我突然进来,忙不迭想收起来,见已经来不及了,终于又慢慢放在了几上,朝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之前项羽分封诸侯的时候,为了远远地打发走刘邦,只封给了他巴蜀这片穷山恶水之地。张良为了替刘邦争取到汉中,曾经送了不少珠宝玉器给项伯,而受了贿的项伯也是不遗余力,为刘邦这个亲家在项羽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刘邦才又得到了汉中这块离关中稍微近些的土地。这件玉器,想必就是那些贿赂之一了。
    但是现在,我已没有心思想这些了。
    “左尹大人,我要离开此地,你必须要为我安排。”
    我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这样说道。
    他立刻使劲地晃着自己的脑袋:“辛姬,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我打断了他的话,紧紧盯着他:“你能,你有这个能力的!”
    他又皱起了眉头,眼睛转了一下,搬了张良出来:“辛姬,子房随了沛公南下汉中之时,又嘱托了我……”
    “左尹大人,心是我的弟弟,他如今正在行往断头之路,你就真的不能再帮我一次吗?子房若是在的话,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望着他,几乎要垂泪了。
    他看了我一会,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夜半时分,我绾了头发,穿了楚军兵丁的衣服,独自一骑,朝着郴县的方向狂奔而去。
    郴县地处五岭北麓,战国时期被称为“菻”,意思就是长满青蒿的地方,后来虽然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城邑,但想想也就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了。
    我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赶路,途中已经换买了两次的马。
    心和他那些楚臣们的迁移路线,一路上我很容易便能打听得到,只是越到后来,我的心就越发沉重了。
    据沿途目睹的百姓说,义帝行于道上,左右群臣,怨声载道,逃亡了无数,最后剩下的,也只是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叟了,路人见之,无不心酸同情。
    我咬紧了牙,拼命催马向前。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我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一座黄泥筑成的城邑,笼罩在昏黄的一片夕阳之中,看起来分外苍凉。
    郴县到了。
    我见到心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驿站院落里的一口水井旁边,四周一片破败,空无一人。
    他看见了我,想站起来,却是一个不稳,摔到了地上。
    我疾步上前,扶起了他。
    “辛姬,你终于来了。”他望着我,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的泪,一下子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他的手和光着的脚背之上,满是污泥,很明显是刚刚从田间劳作归来,他此刻应该是想自己打水洗手。
    “你吃过饭了吗?”
    我问他。
    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脸色却是一片苍白。
    我放开了他,到了驿站的堂屋门口,猛地一脚踹开了大门。
    “谁谁啊,找死啊……”
    一个驿丞模样的人闻声而出,看着我一脸怒气。
    “他是义帝,楚国的义帝,迁都到此,下田劳作也就罢了,到了现在,竟然连口饭都没得吃?”
    我望着他,冷冷问道。
    那人一怔,迅速瞟了心一眼,才又不屑地笑了起来:“你是何人,竟想给他出头?他是义帝,义者,假也。我告诉你,能让他在这里有个铺盖睡觉,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要是嫌弃,现在就可以滚出去!”
    这些天来,我独自积结的怒气终于不可遏止地爆发了出来。
    我从大腿处抽出了匕首,噗地插-进了木门之上,猛地一拉,半扇门便如布帛一般应声而破,喀喇喇掉在了地上。
    我将匕首对准了那驿丞,阴森森地盯着他。
    “你倒是说说,是这木头硬呢,还是你的嘴巴硬?”
    那驿丞吓得脸上血色全无,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摆手,忙不迭地叫屈:“军爷息怒,军爷息怒,我也不想这样啊,只是这本县郡守吩咐我如此,我一个小小的驿丞,又岂敢违抗?”
    我冷哼了一声,摸出了一块镒金,丢在了地上。
    那人眼睛一亮,喜出望外地拣了起来,立刻对我点头哈腰:“军爷稍候,我这就给义帝上饭。”说完便一溜烟往里面跑了。
    我收了匕首,慢慢回到了心的身边。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辛姬,你又何必如此生气,其实,我就不过是一个放羊的而已,从前比现在还要不如,所以我不难过,你也不要为我难过。”
    我不语,默默给他吊了一桶水上来,将他的手轻轻地放进了水里。
    “心,吃过了饭,立刻就跟我走。”
    我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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