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

60 山间


何肩仍是留了下来继续护送利苍回关中,我带了那队卫士,回头往谷城方向而去了。
    谷城就在荣阳的附近,越靠近这旧时刘邦与项羽的争夺要地,满目便越是疮痍,战争早已经让原本富庶的这片中原之地面目全非了。路上也会不时遇到一些汉兵,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写满了胜利者的欢欣。
    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了。
    到了谷城,我寻了当地的人问了,那人向我指了方向,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城外的一片山廓之地中,远处隐隐可见一座高耸几乎可以入云的青色山脉。
    “那里便是谷城山吧,”那人说道,“它本没有名字的,但是靠近谷城,所以慢慢地就这么叫了,据说山上还有仙人出没,是个灵地呢。”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是神秘,我谢过了,便立刻纵马朝着那里而去。
    我不敢肯定张良此刻就在那里,但是我的心中却是隐隐有一种感觉,那里,仿佛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不停地感召着我,让我一步步地朝它靠近。
    谷城山看起来仿佛近在咫尺,然而我和那队卫兵却是跑了将近半日,才终于到了山脚之下,一路行来,人烟越来越是稀少。
    入山不久,我骑了马在幽深的峡谷中疾驰,便感觉到了林壑青幽,寒气逼人,转过一个山弯的时候,耳边的喧嚣水声突然转为清晰。
    我勒了马,抬头望去,一道散珠碎玉般的飞瀑从不远的山顶之处直飞下来撒向了深谷,水声轰鸣,在这幽谷之中激起了一片震荡的回音,在那瀑布之下一块凌空而出的山岩之上,立了一块赭黄的石头,阳光正照在上面,远远看去,便是宛如一个双手背于身后的老者正在仰观瀑布,而在那山岩之上,便是重峦叠嶂,浓荫覆盖,看起来云遮雾绕,幽深莫测。
    黄石。
    我怔怔地看了许久,心中起伏难平。很久以前便萦绕于我,却渐渐因了无望而被深埋于心底,再也没有被想起的那个念头,此刻又像是被翻了出来,在我胸中蠢蠢欲动了起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
    突然,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歌声,渐行渐远。
    我一下子惊醒了。
    谁会在这山中唱这样的一首歌?
    我不再犹豫,追着歌声拼命又往上行了一段路,山路陡窄,马渐渐地不能走了,我便弃马而行。
    耳边渐渐静悄了下来,终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而那一队卫兵,也早已被我远远抛在了身后。
    我不死心,又沿着那明显是被人经年踩踏而形成的小路,蜿蜒向上。
    天色渐渐暗沉的时候,我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用松木搭建而成的木屋,看起来像是山中的猎人居所,此刻门扉却是紧闭,看不出是否有人居住的痕迹。
    我朝着那木屋走去,却是靠近,我的心跳便越是加快。
    我到了跟前,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推了进去。
    屋里很暗,我的眼睛一时还没有适应这黯淡的光线,鼻端却已是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之味。
    我的心一紧,再定睛看去,却见屋子靠墙的一张粗陋木榻之上,此刻正躺了一个人,一动不动。
    我屏住了呼吸,几乎是一步步地挪向了那人,终于到了近前。
    我松了口气。
    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我付下了身,仔细看去,却是大吃了一惊。
    他的面上此刻仍满是血污,有些已经发干变成紫色凝结在了一起,眼睛紧紧地笔者,鼻息微弱。
    我轻轻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胸口之处,果然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已经有了腐烂的迹象。
    这个人是项伯。
    我伸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半天,他才微微地睁开了眼,看着我的眼神却是一片涣散。
    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知道此时,项羽兵败并未多久,在他带了八百勇士突围而出的时候,他的楚营之中仍有无数的残兵败将四处逃亡了去,因为怕被刘邦追杀而到处躲藏。项伯或许就是在跟随项羽突围的时候受的伤,但是他又怎会到了此处?
    我正发呆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转头望去,见到的却是一个穿了粗布衣衫的猎户模样的中年人,看起来应是此间的主人了。
    他看见我在里面,表情很是吃惊。
    我朝他笑了一下:“我入山寻人,方才听到了一阵歌,便循声到了此处,若有打扰,还请壮士见谅。”
    那猎户面上已是恢复了常色,对我点头道:“方才便是我唱的歌,见笑了。”
    我心念一动,话已是脱口而出:“壮士可是在别地曾听过此歌的?”
    猎户笑了起来:“确实,我自己哪里会这个,只是曾听那居于山巅之上的老者曾唱过,所以便学了过来。”
    我的心情一阵激荡,颤声问道:“你可知那老者是何人?”
    猎户摇了摇头:“我也并非久居山上,只是有时上来狩猎而已,多年之前曾在山巅之处遇见过一白发老者,状如仙翁,待我后来几次有心想去寻找,却又不见了踪迹。”
    我有些失望,回身看着仍昏迷不醒的项伯,微微地皱起了眉。
    他的伤口溃烂已是十分严重,再不处理,只怕是会损及性命了。只是我匆匆而来,身边并无任何金创药,正踌躇着,却听见那猎户又说道:“这位伤者被人送到此处的,那人已是出去为他寻药,想来应是快回了。”
    我猛地转头,大声问道:“那人可是三十多岁,一身青衫?”
    猎户有些奇怪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心中便已是如卸下了千钧的重担,慢慢地坐到了木榻的一侧。
    夜色渐渐地沉了下来,猎户在屋子中的炉里燃起了柴火,我侧耳听着门外的响动,耳边却尽是风过密林发出的鬼哭狼嚎般的怪声,慢慢地又有些焦急不安了起来。
    就在我等得忐忑不安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我猛地站了起来,朝着木门走了几步,而此时门也已经被推开了。
    是张良,他站在那里,手上拿了一大把的草药,突然看见了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很快便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朝我也是露出了笑容。
    他的笑仍是那样的温暖,干净。
    他没有问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仿佛我此刻的出现,本就是一种理所当然。
    他向那猎户借了碗具,将手中刚采的一些草药捣烂了,又走到了项伯的身边,这才转过头对我说道:“阿离,项伯的伤口已是溃烂难愈,若不处理,只怕是上了药也难以愈合。”
    “火烙。”
    我再次看了一眼项伯胸口之处的伤口,嘴里这样说道。
    从前在瑶里,我见过了太多的这样的伤口,除了用烧热的铁板烙烫伤口来进行消炎愈合,此时已经是别无他法了。
    张良迅速看了我一眼。
    我从自己的腿上拔出了那柄匕首,向猎户要了酒,擦洗干净,然后将匕尖之处放在了燃烧的火焰之中。
    他已经和那猎户一道用绳索将项伯的四肢牢牢绑在了榻上,以防止他在剧痛之下挣扎。
    匕首的尖端很快便已经通红一片了。
    他从我的手里接过了匕首,将烧红的刀尖伸向了已经化脓的伤口,只听见一阵嗞嗞声,随着一缕白烟冒出,我的鼻端已是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臭味,塌上的项伯,猛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这样的场景,我从前不知道已经经历过多少次了,便是自己也曾无数次地将烧红的烙铁伸向过血肉之躯,只是每一次,我总是无法做到视若无睹,这次也一样,我想我的脸色应该是已有些发白了,因为他将药敷了包扎好伤口之后,回身很自然地扶住了我的手。
    “阿离,你没事吧?”
    他轻声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但是他还是觉察了,似是微微地苦笑了。
    “二位,我还要连夜下山的,你们便在此陪了那伤者过夜吧,屋子里还有些我从前采来晒干的蘑菇野菜,你们若是腹中饥饿,那里还有个陶罐,自己煮了吃便是,这半壶酒液剩给你们,我这就告辞了。”
    正在此时,那猎户这样说道。
    张良对他道谢,那猎户笑着摇了摇头,拿了一把铁叉,背上背了弓弦,便出门而去了。
    我坐在炉火边,默默看他换上松明,添旺炉火,又到外间的山溪处汲了一罐的泉水进来,将蘑菇和野菜一道丢了进去,便架在炉火上烧了起来。我和他都没有说话,只是相对坐了,默默地看着炉中不断跳跃的火。
    很快,罐子的孔洞和盖沿便喷出了一道道白色的蒸汽,空气里也弥漫了扑鼻的淡淡食物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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