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

59 怅惘


利苍中箭已有数月了,一直是硬撑了熬过来的,现在虽是得了药,只是晚一分,那毒便会多伤肝脏一分。
    我不敢怠慢,几乎是跑着到了利苍的营帐,照了虞姬所说,倒了些药化在水中喂他喝了,又敷了些在他的伤口之处,一夜几乎是没有合眼地守在了他的身边,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朦朦胧胧地靠着他,打了个盹。
    感觉到有人似乎在轻轻抚触着我的脸,我猛地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却看见利苍的手正停在半空,他看着我,脸上带了一丝笑意。
    他的脸,是那样的消瘦,只是眼睛,却已是恢复了从前的神采,看起来精神竟是好了许多,脸色也不复之前的那灰败之色了。
    那药果然是起效用了。
    我欣喜若狂,想去叫来军医再看下,便站了起来掀帘而出,没走几步,抬头却看见了张良正远远站在了那里,他的身后,是何肩。
    我那欢喜的神情一下子便凝滞在了脸上,立在了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他朝我走了过来,离我差不多一臂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项羽的人,昨夜开始便已经撤离了。”
    他看着我,慢慢地说道,语气很是温和。
    我竟似被针戳了一下,抬起了眼,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猜得没错,是我告诉了虞姬,你们现在正在等着韩信彭越和英布的合围。”
    他不语,只是那样凝望着我,终是慢慢地笑了起来,眼底里,却是透出了一片深深的怅惘。
    他笑的时候,刚出的朝阳正照在了他的侧脸之上,映出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我眼前一时竟是有些恍惚。
    “利苍将军,好了些吗?那药有用吗?”
    他突然这样问道。
    我一怔,点了点头。
    他似是轻轻吁了口气,又看着我,淡淡笑了下才道:“如此便好。”
    他转头,看了自己身后的何肩一眼,又转向了我,这才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阿离,我来寻你,并不是问你对虞姬说过了什么,只是想要告诉你一声,项羽撤军走了,汉王已经下令全军今日拔营,一路要追击过去,等待着合围。利苍将军身体尚未恢复,汉王特许他可以不用随营,我让何肩带了一队精兵和军医留下,你们暂且再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等他好些了,再入关中,你看怎样?”
    我不语,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心中却是反复想着他片刻之前眼底里透出的那一片怅惘,渐渐地泛出了一丝苦涩,苦到了我的身体里每一寸血脉能到之处。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知道他的,可是就在刚刚的时候,我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了,我其实还是错想了他。
    我竟以为他是来指责我的。
    见我没有回答,他亦是沉默了下,终是朝我点了下头,转身离去了。
    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仍是那样的挺直,朦胧的晨曦中,却又带了几分萧瑟,仿佛这一次,他若走了,就真的会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我仿佛希望他能再次回头,即使什么都不说,只是像从前那样,对我微笑一下便可以了。但是很快,这个念头便消失了。
    回头又能如何?
    再不会有那样一个冬雨的夜,一对抛开了身外所有的羁绊——纯粹得他只是他、我只是我的男人和女人。
    他也没有回头,始终没有。
    何肩到了我跟前的时候,我收回注视的目光,勉强朝他笑了一下:“何将军,又要耽误你了,真的是对不住。”
    这次他倒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反倒显得很是真诚:“利苍将军大义,我能为他效力也是荣幸,何来耽误之说?”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军医的事情,急忙朝前走去。
    项羽的军队一夜之间便撤退了,刘邦的军队不过一日,也是离了固陵,尾追而去了。
    何肩按了张良的吩咐,果然带了一队士兵和军医留了下来。
    利苍渐渐地好了起来,气色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到了十月的时候,他已经可以不用我搀扶自己下地行走了。
    我们踏上了西归的路。
    “辛追,这几个月,为了照顾我,真的难为你了。”
    有一天晚上,在沿途一个站驿休息的时候,他这样对我说道。
    我笑了一下:“利苍,只要你没事,我又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我们本是夫妻,等有日我不好了,就该轮你这样对我了。”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有些迟疑地说道:“成信侯……”
    我的心一跳,抬眼望着他。
    他摇了摇头,终是对我笑道:“成信侯对我处处照拂,我心中甚是不安,往后却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才好。”
    我吁了口气,笑了一下:“是啊,若非他遣了何肩送信过来,我到现在还会以为你真的一直平安呢。”
    他一下子语塞了。
    我叹了口气,轻轻道:“利苍,你是我的夫君,是我这一世的依靠。往后无论怎样的事情,你都不能像这次这样瞒了我,知道吗?”
    他面上带了愧意,点了下头。
    “还有,我要你记住,你再也不欠汉王什么了,反而是他欠了你一条命,从今往后,你无论做什么事情,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他有些怔怔地望着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是灿烂:“汉王迟早是会击败项羽得天下的,到了那时,我就和你一起到瑶里去。你不是说我从小是在那里长大的吗?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去看看我住过的房子,我的那个药园子,还有我的……我的兄长和兄嫂……,我们一起到了那里,再生很多的孩子,永远也不再分开了,辛追,你愿意和我过这样的生活吗?”
    “好。我们到了那里,永远也不再分开了。”
    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眼里却是突然一阵想要泪流的感觉。
    “一定,一定会的!”
    我终于逼回了泪意,再次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天,我们正在路上行进的时候,身后的大道上,突然追来了另一队的汉军,我不认识那为首的人,但是何肩看见了他,却是立刻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领,厉声问道:“我不是叫你保护好成信侯的吗,你怎么自己到了这里?”
    看得出来,那人也是一路餐风露宿日夜兼程才赶了过来的。他面色惨白,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十月的时候,楚军在垓下被齐王大败,项羽乌江身亡,汉王率了大军路过济北附近的阳城之时,成信侯突然……”
    “突然怎么了?”
    何肩已经急得要跳了起来。
    “突然失踪了!”那人终于叫了出来,“汉王又惊又怒,派了人四处搜索,却是没有消息,又迁怒于我们,说要是再找不到,便要砍了我们的人头!我们无奈,只得抱了侥幸之心追到这里,盼望何将军能知道成信侯的下落……”
    何肩冷哼了一声:“我一直不在成信侯的身侧,又怎会知道他的下落?我走之前,对你千叮万嘱,像你这样无用之人,便是砍了头也是理应的!”
    那人脸色更白,手已是微微发起了抖。
    张良竟然突然失踪了,无声无息,连他身边的侍卫也是不知道!
    他会去了哪里,在这项羽身败,本该上下狂欢的时候?
    我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那日在固陵的山上,他渐渐消失在我眼前的那个背影。
    那时的我,便已是有了他仿佛一去再也不会返回的不祥预感,他的背影,就像是一个即将要走出尘世的隐者,难道今日,这预感竟会变成了真,而我和他的最后一次相见,竟也只是为了我让在记忆中留下他当时眼中的那一片深深的怅惘吗?
    我的面色亦是渐渐地变了,望着那侍卫首领,颤声着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看了我一眼,哭丧着脸,点了下头:“成信侯就是在阳城一带的时候……”
    阳城,他说阳城!
    我突然想了起来,就在那个冬雨的夜里,我和他不愿意睡着了,相互说着话的时候,他曾对我讲过的一句话。
    当时他说:“阿离,恩师对我说,十三年后,你路过济北的谷城山,见到的那块黄石便是我。”
    谷城,谷城山,黄石,难道……
    我看向了那侍卫,大声问道:“谷城附近可是有什么山?”
    那侍卫被我吓了一跳,挠了头想了半天,才苦着脸摇了摇头:“我实是不知……”
    我猛地转身,朝着边上的一匹马快步走了过去,手牵到了缰绳,突然顿住了。
    我慢慢地松开了马的缰绳,回转了身,走到了利苍的身边。
    “辛追,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看着我,目光里是一片坦诚,“如果你知道,那你就带了人去找他吧。现在项羽虽是已经被杀,但是楚军流兵仍是很多,成信侯既已落单,若是碰到了流兵,只怕会有危险。我已无大碍,本该陪你一道,但不能急行,反怕耽误了时间。你自放心去吧。只是……”他顿了下,凝视着我,“你一定要回来!”
    我望着他的眼睛,朝他重重地点了下头。
    “利苍,谢谢你,找到了他,我就会回来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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