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逢春

第8节 玉里


那是一栋小小的公寓,在高级住宅区。那里面打理的窗明几净,简单大方。谭冬阳拉着木小树进去,直接让她坐到沙发上,给她烧了壶热水泡上茶后,自己便去房间里说是找点东西。木小树盯着他那一套动作做完,还真像在他家,不过也不一定,谭冬阳在她家也是如此娴熟自然。
    木小树趁谭冬阳离开的空挡打量这个地方——干净整洁,家具一应俱全,一定是有专人定期打理。木小树忍不住向自己证实——还真是个会情人的地方。
    谭冬阳出来后,木小树对着他说:“你这房子不错嘛!”
    谭冬阳莫名的一阵不自在,木小树看出倪端,不怀好意探问虚实:“老实交代是不是买来会情人的?”
    “你会在意吗?”
    “真有钱,京城都有你的驿馆。”木小树撇了撇嘴。谭冬阳明知道木小树在嘲讽自己,但已经没有狡辩之地。
    “好啦!你的行宫也看完了,是不是可以出发啦?”
    “等会儿。”
    木小树讥诮:“莫非在你的行宫还有压轴戏?可千万别给我上一些重口味的,年纪大了,再来一次类似那晚那样的,心脏会受不了。”
    谭冬阳抛去一个让她打住的眼神。“看看这房子怎么样?”
    “刚才看过了,非常不错。”
    “喜欢吗?”
    “我喜欢又没用,重点看你自己,以及未来的女主人。”
    “树儿,你怎么坚定这里现在就没有女主人。”
    木小树突然哑口,这话在她这里理解就变成了——这房子现在就有女主人。然后她才恍然大悟:自己似乎潜意识地已经认定谭冬阳还没结婚。
    谭冬阳突然把房子钥匙摊在手掌上,送到木小树面前,“替我卖了。”
    木小树惊异地看着他,“卖了?这么好的房子卖了做什么?”
    “好吗?比你那个如何?”谭冬阳的男人面子在作祟。
    木小树瞪他一眼,“叫我比较,就没有客观性了。”
    谭冬阳把钥匙塞进她手里,“明年开春替这房子寻个买家。”
    木小树怔怔地盯着钥匙,“不要开玩笑了,现在房价一直在涨,这个地段的房子已然是天价,但它还在涨……”
    “房子放在那值再多的钱也没用。”他看了看木小树,“况且,以后我不会在这安家。”
    木小树再三在他脸上求证真假,最终接过钥匙,且说:“等我老了也回华夏安家,以青山绿水为伴……”
    谭冬阳敲了敲她的头,“不要想得太美好,回头发现自己根本脱离不了都市生活。”
    木小树努努嘴,谭冬阳道:“走吧,现在就带你去见识乡下。”
    “走,走。走!”
    去玉里郊县的路况果然不是一般的差,谭冬阳却把车开出了康庄大道的感觉。只是颠簸了一些,且车后面扬起浓浓的尘土,以至于路两旁吃干草的牛羊都要被呛跑。
    木小树问他:“你干嘛这么急巴巴的?”
    “如果你打算在那投宿一晚,我倒是可以慢一点。”
    木小树一头黑线。不是还得看路面情况嘛,她心里想。“照这速度下去,咱们啥时候才能到?”
    “怎么,你又心急了?”
    木小树咬牙,“谭冬阳,能不能好好说话。”
    谭冬阳笑,且道:“照这速度,来回四个小时够了。”
    木小树脑子运转,“加上你办事的时间,我闲逛的时间……谭冬阳,时间不够啊!”
    “我们可以住一晚再回来。”
    “……有没有好点的路。”
    “有呀,绕道T省去。”
    “谭冬阳!!!”
    谭冬阳哈哈大笑,顿时觉得心情愉快轻松了百倍。这一路上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天来,大多木小树在发问,关于他们的同学、乡里邻居、习惯风俗……
    “这么说,这次回去还能吃上不少老同学的喜酒。”
    “那是,结婚的,孩子满月的、满百的、周岁的……”
    “谭冬阳,忘了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结婚了吗?”
    “没有。”
    “那你去郊县干嘛?”木小树心想,这个逻辑太复杂了,突然去郊县,此前还回了一趟有女主人但却人去楼空的家……她太有操守了,关于他为什么去郊县,起初因为兴奋忘记问,到后面的迟迟不敢问,就怕揭了人家伤疤。
    ……许久,当谭冬阳回过神里,他一紧踩了个急刹车,但车子还是“砰”的一声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
    他们下车一看,原来是条土狗,正颠簸着腿夹着尾巴“嗷呜”直叫。木小树想上前,但狗一吼又把她给吓回去了。谭冬阳把她拉到身后,等着是否要来人,这路附近有些村舍,这狗估计也是这些地方的。等了一会儿,狗一瘸一拐走了,而它的主人也未见出来申讨正义。他们只好上车继续前进。
    木小树觉得兴致索然,心里有愧道:“或许我们应该直接带那狗去看看医生?”
    谭冬阳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上哪去给它找医生,在这种地方。就算找到了,也没人给它看,一条农村的普通小土狗比不上城市里的名贵宠物犬。没人会关心它的生死。”
    “我们自己不能拿有色眼镜对待他们。”
    “你认为我等了这么久,只是想建议他的主人给他找个医生?”
    “那不然呢。”
    “我的小姐,我不过是想给点钱,至于他的主人要怎么样,我管不着。”
    木小树顿时哑口无言。一路沉默后,谭冬阳问她:“树儿,你不认同我的看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如果人人都强迫别人与自己想的一样,那这个世界就不这么精彩纷呈。”
    “你一生气就喜欢讲道理。能不能改改这毛病。”
    木小树哑然,她还真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是个毛病。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该轻视任何一条生命。”
    谭冬阳投降了,“不就一条狗嘛,也没把它怎么样,过几天或许就好了。这点愈合能力都没有,如何有资格做一条合格的看家护院的中华田园犬。”
    木小树于是顺着他的话安慰自己。
    “不是谁都这么娇气。”谭冬阳告诉她。
    ……木小树无语。
    这一路平静无波,除了撞到那条狗。木小树在欣赏完两边山坡名不虚传的柿子林后,已经淡忘这事儿以及要问的事。有时候人的适应能力就这么强。
    中午时分到达的目的地,在玉里郊县的一个乡下的小农村,谭冬阳把车停在这家农户的院子外。
    谭冬阳想了想,“树儿,你不用进去。”
    “怎么!”木小树瞅着他一脸三言两语道不清的样子,于是收嘴。
    “我很快就出来。”
    木小树点头。自己寻了条小路看看因为冬季而干涸的露出鹅卵石的溪流,观望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柿子树挂着红澄澄的柿子果,蓝蓝的天空飘着白白的云,冬日阳光剪出的万物的落影,有种萧条的悲壮美……木小树看到有一群小羊,发出绵软的咩咩声,跟在几只大羊后,顿时心里化作一片柔软。
    木小树挑了个最大块的鹅卵石坐下,手里揪着几颗狗尾巴草,正四处张望,这时有条夹着尾巴瘸腿的老狗从小路冲过来对她呲牙咧嘴嗷呜直叫。木小树被吓得在原处不敢乱动,仔细一看不就是刚才被他们撞到的那条狗吗?心里有丝愧疚和怜悯,向狗挥了挥手,没想到那狗被这手势刺激得大呼乱叫,似乎想向她冲将上来咬她。木小树傻眼了,不敢再滥用爱心,于是站在原地大呼谭冬阳。
    谭冬阳奔出来时,面色有焦急又有来不及隐去的沉重,同时他的身后也跟出来一家人,应该是爷孙辈,小孙子有四五岁。
    木小树有些不好意思,“……打搅你们了。这有条狗。”
    站在谭冬阳身后的小老头率先上前,怒斥那条狗,那条狗神奇地扬起尾巴一瘸一拐的奔向老头本人。“姑娘,没事了。这是我家的狗。”
    站在另一边的老太太也忙不迭念叨,“造孽了,死在哪里弄断了脚……”
    玉里郊县的方言还是挺好懂的,木小树听懂了后,走到谭冬阳身边拉着他的衣袖耳语道:“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快想想怎么跟人家解释吧。”
    “……进去再说吧。”
    “对对对……快请!冬阳你带了朋友也不请进来,真是怠慢了。”
    木小树跟在这一家人的后面,一边瞪着谭冬阳。
    谭冬阳失笑,“树儿,不过就是一条狗,这么紧张干嘛?这是我战友家,家中现在只有老父老母,还有一个不足七岁的孩子。”
    木小树顿住,“你的战友呢?”
    “前几年一次出任务中牺牲了。”
    ……
    木小树进到这户人家,忍不住惊讶:什么叫家徒四壁?大概就是这样——才进门这个家就被一览无遗,目及之处一片零落,墙上粉刷的年数已久的灰墙已经斑驳掉落,摆放几把招待客人的凳子还是手工打造的最原始的春凳,上面已经油迹斑斑,白炽灯泡在屋顶晃晃悠悠被裸露在外的电线牵引着,缠绕满了落满灰尘的蜘蛛网……木小树在春凳上坐了下来,破败的凳子摇晃着吓了她一跳,但还是强行稳住了。家里的奶奶用一次性纸杯给她倒了杯水,递上来的时候珍之重之,木小树感慨之余慌乱地接过,纸杯在这里出现地极不协调。木小树喝了一口,抬起头来时看到那个孩子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她对那个孩子招了招手,孩子才犹豫小心地挪了过来,木小树打量他明明七岁却像是四五岁,衣衫破旧褴褛、明显大好几个号的鞋子,头发蓬乱、神情怯弱呆滞。他同样衣服裤子脏乱的奶奶在旁边用郊县的*粗暴的方言斥责他。木小树真希望自己听不懂,可这意思明明是再骂孩子不知道喊人、蠢笨、没礼貌之类的话……
    木小树心里一堵,把孩子拉了过来,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讷讷地吐出三个字:“穆承欢”
    “真好听的名字!谁给你取的?”
    孩子终于有丝怯怯,不再是毫无生气,他回答:“妈妈。”
    木小树温柔的问他:“那你妈妈呢?”
    “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木小树鼻子一酸,想起家里的木成林,何曾有过这样的凄苦。她搂了搂他,同时用手在包里翻了许久,找出来几颗巧克力,并连忙递给他:“阿姨今天不知道会见到你,没有给你带礼物,先吃几颗糖,下次阿姨再来的时候,给你带礼物好不好?”
    孩子剥开糖纸,咬下一口,当即就喊“真甜!”并连忙递到他奶奶嘴边,且说:“奶奶你吃!”他还盯着木小树握在手中的半瓶矿泉水,木小树拧开瓶盖递到他面前,“你渴了吗?但是这水已经被我喝过了。”
    孩子才不在意,抓过去咕噜喝了几口,并同时对瓶子产生兴趣,拿在手里独自把玩。木小树心想这孩子还挺有见地,这瓶子是一家矿泉水公司剽窃一部小说中的海格水设计的瓶身,外观精致好看,水却不怎么样。她一边觉得心酸一边感慨孩子的伶仃无靠,不免有些唏嘘这个现代的社会,贫富差距竟然能做到如此的大,这还只是京城郊县的一个山村,如果深入祖国腹地的大山,那里又有怎样的悲恸凄苦。
    转头看谭冬阳的时候,谭冬阳正与这家的爷爷谈到狗的事。
    爷爷说:“啥子大事!不就是一条狗,活不活得成就看它自己造化了。这年头,人的日子都难过,何况一条狗。就是可怜了欢子,我跟他奶奶两个老不死的也没几年了,以后他的日子苦啊……”他一阵唉声叹气。
    “欢子,我来想办法。”
    “我们青田命苦,有你这个朋友算是他那辈子最大的福气。这几年我们也靠你接济不少。那个杀千刀的张春秀啊!拿走了钱不算,连孩子也不要了。”老爷子对一些事情似乎忿恨难平,叼在嘴里的旱烟呛得他总不间断地咳嗽。
    谭冬阳沉默,等老爷子心情平复了一些之后才道:“今年你们带着欢子踏实过个好年,明年我会安排好。”
    老太太在坐在柴火灶台的角落终于不再沉默,带着哭腔地起身过来拉着谭冬阳的手,一边摸着眼泪一边道:“好人有好报!”随后又拉起木小树的手与谭冬阳的交叠在一起,“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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