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处地震抖坏了的山路边,上官小朵都要回一次头。
朝着她家的方向看。
我拉她走,说这个世界,能在大难中走过,也许是一种福。
对于中午吃不消父亲过世的打击,希望别放在心上。
上官小朵却说,她与她父母的情感可能没有我那么深。
主要原因就是从小没怎么一起生活,造成了一种误读,看到我与父母那种交情,才感动。
我说,这是留守学生的悲剧。
但不论怎么说,那离去的,总还是亲人。
上官小朵说她明白,有些痛,只能自己想,不能讲出来。
几十里路在脚下,似乎没走多久就到了家。
也许是我太渴望看看父亲的坟而忘了路程的遥远。
远远就能看清我老家的影子,就对上官小朵说,那边一棵大黄桷树的下面。
那一间白色的,还没被震倒的房子,就是我的家。
虽然比不上她曾经的家院,但很结实,是我父亲自己设计自己修建的。
上官小朵停下脚来,看了好一会才问我,挨过父亲的打没有。
我说我父亲从不打人,要看到不打人的坟,才相信他不在人世间,这是我保存的一丝儿妄想。
上官小朵却说,终于可以在这地方静心生活一段时间了,家里的一切由她收拾就是。
还问我有没有米、菜和肉。
我摇头说不知道,但是,作为农村,这些基本的东西还是绝对有的。
我首先去了二婶家拿钥匙,二婶已年过花甲。
她见我回来,帮我哭了不少眼泪。
说我家的房子只倒了一半,还好,主要的正房子没垮下来。
还说她地震当时正好就在正房子里,否则,死定了。
她还说我的命又苦又好,苦有苦的道理,好有好的道理,总之先苦后甜。
这是二婶对我的人生总结。
乡下人,喜欢这样总结人生,认为先苦后甜是最好的命。
然后反复看上官小朵,说她长务太像我母亲,连说话的声音都像。
我拉了二婶的手,说别去回忆地震的事,一家人过明天的日子。
如果将来,命运真的很好,就回来帮大家一把,让这个村子重新变得更好。
二婶摸着我的头说,小时候,吃我的奶可没少吃,算是奶妈级别。
我这才吃惊,原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历史。
二婶回屋取了怀水,让我喝,还说这次喝了,不知道那一年才能喝上。
同时,她又说,也许下次回来时,她都不一定在这个世界了。
说着,她哭了。
原来,她的大儿子和三女儿一家死了六人,还说那天的山倒了半片。
压力死了全部在修路的人,她三女子是送饭去的。
现在都还没有挖出来,可能就再也挖不出来了。
部队的官兵来查了几次,都说没有办法,只好就地清名单。
☆、一百年的命根(结局)
当她一再提起我的父亲临死前,是如何如何嘶喊我的名字的时候。
我简直难走一步路,就想起小时候父亲经常呼喊我的情形。
我已经习惯了在父亲身上找那比大海还要宽广的胸怀。
很祥和,令人难以忘记。
别人的伤痛我无法感受到准确的东西,但自己的亲人,必然能解。
二婶递给我一封信和一把钥匙,她说这是她打扫书柜的时候从文件夹里发现的,怕弄丢了可惜。
说她虽然不识字,但知道一些信的重要性,所以就替我保管,还一直放在身边。
我为难地打开一看,信上只有十几行字,歪歪扭扭的,样子是写得有点艰难。
我父亲的字在政府里是一流的字,那么这十几行字一定是他的最后遗书了。
佳佳,爸爸快不行了,爸爸知道你不爱写信,所以对一直收不到你的来信表示可以理解。
现在爸爸去了别的世界,对不住你。
也许看不到你步入大学校门的那一天。
要是我死了,你又上了大学,这个家就送给二婶,她有三个儿子,其中老幺还没有住房,就送给他们吧。
如果你没考上大学,争取复读重考,直到考上为止,行不?
你妈妈不错,她是对的,你跟她一样聪明,我都爱你们母子俩。
如果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一定要给你妈妈联系上,不要耍个性,好男人提得起,放得下。
家里还有二千三百斤谷子,四十斤腊肉。你可拿去卖来换生活费,爸爸走不动,看不到你,心痛啊?
看完遗言,我近乎是飘忽着回到这个令我向往却又不愿跨进的家里。
七月的天空,非常地烫手又充满了罪孽。
尤其是在这晚霞满天之际,那一团又一团的火焰云彩,直烤得我不愿再有一个七月。
我的左脚搭在门槛上,屋里的淡黑让七月找不到一颗像样的太阳。
我不愿跨进门,却又不想步入天地之间。
想起十年多来的熬夜更守夜,寒窗苦读。
到今天才知道,过去那种常在父亲嘴里呼唤的天之骄子,会落到爹娘尽散的下场。
十多年的梦啊?仿佛只在昨天做过,一切都好像是在一天时间里发生、发展到结束。
但是,又好像这高三这半年时间,漫长得无边无际。
遥远到追不尽起始的源头,追不尽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的命根。
看着手中遗书,这家中的盐还有味吗?洗衣粉还有用吗?
也不知道,那一包放在灶上的火柴盒还在不在?
如果这些都不会重新来过,我还有留守下来的意义吗?
家园,我们这一代人的创伤名词,是谁掠夺了我们这一代人对家园的理解和守卫的权利?
此时,我才觉得自己忽然间老了许多,老得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我的所有的空间,都被一些夏天的晴天占去。
它们不但是在捉弄我,而且还不愿回答我内心深处的凝问。
只是说,活着的人,要么就做永远地去做梦,要么就自己去寻找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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