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剑

第18章


他收剑而立,神色沉肃,并无一分欣喜之色。
介花弧与他相距不远,此时便走过来,笑道,“谢先生好剑……”
一个“法”字尤未说出,先前被击倒的一个杀手并未死透,忽地从谢苏身后扑过来,他双手适才已被介花弧所废,一张口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竟是照着谢苏的肩头咬了下去。
谢苏内伤未愈,方才那一剑耗尽他大半体力,这一扑再躲不过,那杀手一口咬下去再不松口,血液流出,竟是青黑之色。
谢苏转头看着他,面上神色是震惊,更多的却是再掩饰不住的伤感绝望。
“阴尸毒……这般自杀一样毒药也用在我身上,你们……当真恨我若此么?”
他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花厅之外,想是厅内血腥太重之故,一群人正围着他,见他睁开眼睛,纷纷道:“堡主,谢先生醒了!”
介花弧正在他身边,谢苏也不理会,他以手撑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只觉左肩上如同烈火烧灼一般,心知中了阴尸毒便是如此,自己没有当场送命已是极为难得之事。
他步履蹒跚,面色苍白若鬼,便是介花弧,也看得惊了一惊,叫道,“谢先生,你的伤……”
谢苏却转过身,眼睛里一片空茫,道:“这一批人,当是石太师手下最为秘密的暗部,专司刺杀之职。”
介花弧一怔,谢苏说的话他心中早有分晓,他惊讶的是谢苏竟然说了出来。
其实谢苏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十年前,他正是太师府内暗部首领。
此刻他并不理会介花弧,又道:“少年时读书,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显达时我竟不知自己做了些甚么;远走江南后身边唯一一个好友死于非命,尸骨无存。七年前我远走江南,究竟是对是错?七年后,太师却仍要杀我……”
站在一旁的洛子宁一凛,他想到了那日在谢苏书房里无意间见到的那一行字,那一行端严凝肃,沉敛十分的字迹: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一番话,在谢苏心中也不知缭绕了多少个来回,以他个性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宣之于口。然而此刻他方为从前同门骤下杀手;又兼身中剧毒,心神已散,竟是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介花弧眼神一黯,随即温言道:“我们一起去江南。”
“甚么?”
“我们一起去江南。石敬成亦会在近日去那里。若是从他手里亦是弄不来解药,御剑门方家尚有蓝田石可解百毒。无论如何,你身上的毒总能解的。”
谢苏忽然大笑出声,“够了,介花弧,真当我不知么?京城出兵戎族你早就明了,石太师在出兵之前欲先除去罗天堡你亦是知晓。罗天堡之力不足以对抗石太师,于是你联合月天子取得京中官员情报,又费尽心思把我扣在罗天堡。若石太师顾念父子之情,便可为要挟之用;若石太师有意除我,那么熟知太师府种种情形的我就成了最好联手对象。”
他嗓子已毁,再怎样用力声音也高不上去,一字一字却仍然分明,低哑声音在天光未启的黎明前夕听来格外惊心:“你去江南——是为了与石太师谈判吧。介花弧,你走得好棋!”
一切掩饰荡然无存,盖子被揭开,压抑许久的那些东西狞笑着喷薄而出。
切近的洛子宁,远远站着的介兰亭,皆是心头大震,不约而同地望向介花弧。
火光摇曳,映得介花弧面上明暗不定,他倏然出手,修长手指按上了谢苏筋会穴。谢苏不发一言,已然不省人事。
“谢先生累了,先休息吧。” 他将手中的谢苏交予洛子宁,“带谢先生回去,随后打点行装,后日出发。”
洛子宁犹豫了一下,终是问了一句:“谢先生也一同去么?”
“自然。”
洛子宁不敢多问,自带着谢苏离开。
疾风吹动介花弧身上衣衫,一袭石青色披风猎猎作响。他长出一口气,向四周望去,却见天光未明,罗天堡内亭台楼阁在火把照耀下暗影憧憧,近处还能看清一二,稍远些,便一些也看不分明了。
地平线上仍是漆黑一片,天,何时才会亮呢?
九 远行
夜色澄明,繁星点点,轻薄雪色似有若无,那是江南的冬天,带着分独上小楼的漠漠清寒。
月光下,一袭红衣的俊美剑客手扶剑柄,御风而行。
在他身后,十多个手拿木棒和平底锅的村民正一面追赶,一面大声喊着:“捉鬼啊,捉鬼啊!”
朱雀忽然感觉有点头疼。
奉太师石敬成之命,他来到江南,一举歼灭了当年玉京叛党残留下来数股江湖势力。在暗杀最后一个帮派首领时,恰赶上那首领妻子的头七之日,一众家人未见主妇回魂,却见一个红衣男子从房中跃出。他们不知是朱雀匿在房中,杀死了等在其中的首领,只当有其他鬼怪作祟,于是纷纷拿着驱鬼之物赶出来。
朱雀出道十二年,从来只有他追杀别人的份儿,被别人追还真是头一次。何况还是被当作一只鬼。
甩掉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朱雀的“月明千里”轻功比之当年的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亦或京师高手青梅竹虽然略为逊色,但仍堪称一绝。他微一提气,人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已脱离了那些追赶他的人的视线,落到了另外一个院落之中。
“还好,今天的那些人只是喊捉鬼,没说捉别的甚么。”
朱雀这边正自嘲,院落中的房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打着呵欠走了出来,“非叫我出来,哪里有狐狸偷鸡……”
她一抬头,月下一个颀长俊美的身影便映入她眼眸,那人一袭红衣,秋山枫色一般的艳红便如在雪地中燃烧一般,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秀丽不可方物。
女孩子一句话说不出来,怔在了当场。
片刻之后,一个尖锐声音划破了静谧夜色。
“有狐仙啊——”
朱雀想,今天出门时或者应该先查一查皇历,多半是不宜出行。
他展开身形,大红披风在风中猎猎飞舞,如巨鸟凌空,直掠过半个城镇,忽然一道雪光映入他双眼,明明身在空中,却骤然感到一阵冷森森的寒意,整个人便如浸入了冰水一般。
“下雪了么?”他在一户人家屋顶上伫足,抬头望天,却见夜色清明,哪里有甚么落雪?
“奇怪,那阵寒意是从哪里来的?”
他正想着,又一阵冰水似的感觉浸透全身,一道雪光如银瓶乍破,自青石巷尽头破空而起,霎时间,天地中便似飘落了一阵漫天飞雪。
那不是雪光,是剑光。
“好重的寒意,好大的杀气!”
朱雀知那舞剑之人定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他虽高傲,却也审慎,先未靠近,只凝聚目力,向青石巷尽头看去。
相距毕竟太远,舞剑那人面貌并看不清晰,唯见青石巷尽头一树梅花如新月堆雪,树下一人身形清瘦,一袭青衣,手中拿一柄青锋剑,剑身微动,便是雪光潋滟。月下看来,那人身影倏起倏落,雪地之上唯见一条淡青身影如流星乍落,耀映于森冷剑光之中。
那套剑法殊为平常,不过是一套峨嵋派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峨嵋多女弟子,剑法守势多,气势也偏于阴柔一面。然而这套剑法自这青衣人手中使来,却是唯见漫天的冷锐杀气。
朱雀向来自负剑法,年轻一代中,他的剑法确也称得上首屈一指。然而在这个飘着轻薄飞雪的江南小城里,见到这个将十分守势化为十分凌厉的青衣人,他心中却不由兴起钦服之意。
“只怕连峨嵋掌门在内,也无人使得出这样一套‘小楼吹彻玉笙寒’!”
他心中思量,再一抬首,却见那青石巷尽头空空荡荡,惟余那株白梅傲雪临风,那个舞剑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地上薄薄的一层细雪,夜色似渲染开的水墨,本就浅淡的颜色又被晕开了一层。
青石巷的尽头是一户寻常人家,木窗半开,灯光融融。一身青衣的削瘦年轻人坐在窗前,手里端着一只青瓷酒杯,雪光合着酒色映在他面上,那眉眼轮廓便如蘸了江南的清酒,一笔笔细致描画而出,十分秀致之中别有一番醉人之意。
那青瓷酒杯还是满的,青衣人没有喝,一双清郁眸子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些甚么。
正出神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笑声,青衣人一怔,抬首向外望去。
一个俊美青年正站在窗前,一双凤眼顾盼生辉,气派高傲不羁。但他此刻眼神声音,却是全然的真挚赞叹:
“这位朋友夤夜饮酒赏雪,好番兴致!”
青衣人放下酒杯,微微一怔,淡淡道了句:“不敢当。”
那俊美青年洒脱一笑,道:“何必客气,我赞你便是真心赞你,在下……”他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腰间一眼,续道,“在下钟无涯,不知朋友怎样称呼?”
这俊美青年正是朱雀,他追到青石巷尽头,见那青衣人独坐月下窗前,心道,这人剑术高明,未想气质也是这般卓绝!又想,他身负如此武功,却甘居清贫,实在是个皎然不群的人物,不由便起了结交之心。
朱雀自来高傲,今日却对这初次见面的青衣人青眼有加,自己也觉诧异。
那青衣人听了朱雀说话,冷冽面容上竟有几分忍俊不禁。
——江湖上人皆知,石太师手下四大铁卫之一的朱雀原姓钟,平生好穿红衣,佩剑三尺三分,明若秋水,字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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