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曼花开

44 差别


    袁昭出院了。他住院时就有不少人去看他,那盛况项曼曼没见过,听说袁烈对此看不惯,还大发雷霆。他这回家静悄悄的,没惊动什么人,只一家人好好吃了一餐饭算是庆祝。
    医生说了他可以自由活动,天气又好,下了一场雨没那么热了,袁昭摩拳擦掌要带项曼曼出去好好玩玩,问项曼曼想去哪儿。
    项曼曼一直想去母校看看,可是又有近乡情怯的感觉。袁昭果断把她拉上了车,田蓉允许他出门,却不许他自己开车,让司机跟着。李丹听说去母校,自告奋勇做向导。
    幸亏让她一起去了,进了学校大门,项曼曼完全茫然,眼前没有一处是她熟悉的地方。不,原来那个四百米的田径场倒是还在,只是旁边的读书林没了,成了器械活动区。正值暑假,校园又大,四处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
    一条大道下去,她初中住过的三层楼的女子宿舍拆了,修成了更高占地更广的新宿舍楼。而左手边的三座二层楼高中女子宿舍也全重修了,像一幢幢别墅,矗立在花草园林之中,项曼曼记得再往里面走应该是她最喜欢去的植物园。
    李丹指着这些漂亮的别墅介绍说这是豪华宿舍区,每年的住宿费比右手边要贵三倍,还供不应求。
    “有同学抱怨,这学校都快成贵族学校了!”李丹撇撇嘴。
    项曼曼和先前和同学联系,还从程哲那里,也多少听说,昔日以学风严谨朴实和文艺氛围浓厚而著称的百年中学,近几年大搞创收,招进来很多关系户,弄得乌烟瘴气。
    项曼曼也有几分黯然,有一种物非人非的失落。
    往里走,高中教学楼还在,而初中教学楼夷为平地,成了网球场;教室后面高高的土坡,是他们课间十分钟和晚自习之前的乐园,如今也已被体育馆替代;教学楼过去应该有一个农场,种满了桃树李树,李丹说那里是一个大足球场。
    项曼曼不想再往前走了,她就不该来,明知道会失望。
    一直没说话的袁昭忽然发起感慨:“这就是N市最好的名校,我今天也算看过了!”
    项曼曼奇怪:“你没来过吗?李丹在这儿读书呀。”
    袁昭四下张望:“……我那时候已经到部队去了,再说每次都有我爸亲自接送,后来还有程哲跟着,我没机会来。”
    李丹趁他不注意做了个鬼脸,偷偷揭底:“哥哥是羡慕嫉妒恨,他最讨厌这儿了,以前伯伯总拿谁谁谁能上这个学校来和他比,一比就把他训一顿……”
    李丹这两天对项曼曼友好了不少,大概觉得自己和项曼曼在休息室里一番谈话,就算结成联盟了,没再有事没事挤兑她。
    “臭丫头,又说我什么坏话!”袁昭凶神恶煞瞪着她,抹袖子气势汹汹逼过来。李丹一声尖叫,咯咯笑着躲到项曼曼身后,拿她拿当挡箭牌。兄妹俩围着打闹,陷入两个高个子之间的项曼曼晕头转向,最后被李丹使劲一推,栽进了袁昭怀里,她自己则一溜烟跑前面去了。
    “臭丫头,只会做电灯泡……”袁昭嘀咕了一句,抱着项曼曼没松手。
    项曼曼那一点伤感都被他们给闹不见了,莞尔一笑。
    看着更加华丽幽雅的校园,也许不是那么喜欢,可是有变化才正常吧,如果一切一成不变才可怕。她抬头看看袁昭,如果没有变化,现在也就没有他陪在自己身边了。
    “走吧。”项曼曼说。
    袁昭说:“等等,我再多看几眼。再过个十年八年,我也来回忆回忆,咱们重游四中是个什么情景。”
    袁昭耿耿于怀,刚才一路进来,项曼曼说这儿那儿以前是什么样子,李丹则回忆那个这个是什么时候新修或翻修的,其中不少还是听程哲说的,她来的时候已经变样了。只有袁昭没法参与这个话题,难怪闷闷不乐的。
    项曼曼嗔他一眼,开玩笑:“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我奉陪到底,是不是?”
    袁昭一把把她给举了起来,大笑:“这句话说得好,就是这个意思!”
    项曼曼没想到他一下子这么彪悍,吓得脸色都变了,抱紧了他的脖子:“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无人寂静的操场上,就回响着她的尖叫和袁昭的笑声。
    校园里响起了音乐,两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项曼曼靠着袁昭的肩,想起读书的那些时光。那时候不是这样隐在花丛或树间的播放音响,而是高高选在柱子上的大喇叭,有时候放流行歌曲,有时候放清雅的音乐。秋日的傍晚,凉风习习,洗了澡,吃了饭,听着清幽的钢琴曲,《秋日私语》或《献给爱丽丝》,相约着向教室去,准备上晚自习,这是项曼曼梦里都会出现的场景。读书的苦辣都过滤走了,但只剩酸甜,带一点惆怅。
    那些岁月永不再来。可是还有更美好的未来在前方等待,只要你相信,并且努力。
    袁昭轻轻放项曼曼下来,两人相视一笑。手牵着手,沿着大路缓缓往回走。
    在音乐里车子慢慢驶出了校门,项曼曼靠在袁昭怀里,看着窗外,心情挺平静。上一次来,她记得就是离开的时候,她失望地哭了,还不好意思让通行的朋友看见,一个人走在前面,不敢回头。
    很多东西,不知不觉间,真的不一样了。
    提前结束了参观,离中饭都还早呢,袁昭问项曼曼要不要去附近的秀山公园玩玩。项曼曼摇摇头,想起袁昭说起的老前辈,眼睛一亮。袁昭说过,那位老前辈就留在N市,她为那个故事感动,很想亲眼看看现实中的爱情传奇。
    袁昭一听,面有难色。李丹听到他俩的谈话,从前座转过头,瞪大了眼睛:“曼曼,你想去看谁?”
    项曼曼说起袁昭讲过的故事:“我想去拜访一下。他们还住在干休所吗?”
    李丹望了望天:“你说的是那个呀……”
    两个人的反应都不对劲,项曼曼觉得古怪,更是要去,狐疑看着袁昭:“你不会是编了个故事诓我的吧?”
    鉴于袁昭不止一次的使诈,不怪项曼曼对他不信任。
    袁昭无可奈何:“那就去吧。从白沙桥过去,正好近路。”
    车子过了拉索大桥,一路直行,看来是驶向郊显去了。
    李丹忍不住,从前座上转回身,提醒项曼曼说:“你去了可要有心理准备啊。”
    这什么意思?项曼曼百思不得其解,看袁昭,袁昭不说话,笑得也是有点奇怪。
    去之前先打了电话,这位老前辈姓刘,听到汽车喇叭声,先来迎接他们的是他的小曾孙女,正值暑假,到爷爷奶奶家来玩。见了袁昭,很亲热:“袁叔叔,你们今天能来太好了!”
    项曼曼以为她是喜欢袁昭他们做客呢,就见后面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从爬满月季花藤的小院子里蹒跚走出来,眯缝着眼看了看,笑眯眯满脸褶子:“来了好,来了好……”
    袁昭还是万人迷啊?
    李丹在后面笑了一声。
    袁昭顿了一顿:“杜奶奶她……她身体还好吧?”
    话音刚落,就听洪亮的一个声音:“小袁来了?正好,你来评评理!”
    这里都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四周安静,鸡犬相闻,这么一声大嚷还真把项曼曼吓了一跳。南方人说话都比较秀气,很少听到这么大的嗓子,项曼曼还没猜是谁呢,一个老婆婆从门里出来了。头发花白,方脸,眼睛很大,有点鼓,显得凶,身材看起来简直比刘爷爷魁梧壮实——这就是刘爷爷的妻子杜奶奶?
    项曼曼经过李丹刚才的预防针,也有过很多猜想。这两位老人相濡以沫几十年,组织上曾以她思想觉悟不高动员刘爷爷和她离婚,被刘爷爷坚决拒绝,也影响到后来的工作发展;也是因为妻子跟他家里大闹过几场,他后来没有回家乡,留在了N市。项曼曼以为是别的什么会让自己不好接受,没想到杜奶奶的形象和她想象的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那位一千多个夜晚在灯下等候丈夫的妻子,压抑悲痛含辛茹苦自己带大孩子的母亲,内心一定是坚强伟大的,而外表,也一定是柔弱美丽的,这可是中国传统美好女性的共同特点,王宝钏呀,孟姜女呀,反正,项曼曼就这么想的。
    李丹看到她的表情,偷偷笑了:“你跟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一样!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做好准备吧,不然肯定失望!”
    最失望的,也许还不是外表问题。杜奶奶看到袁昭带着项曼曼和李丹,点点头,也说不上很热情,招呼了一句:“进家里坐。”立刻继续向袁昭告状。
    “这个死老头,我让他一清早锻炼了顺路买点豆腐,他就忘了,忘了还有理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把事情反复说了几遍,然后开始诉苦,“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嫁了这么个人,当年让我在家里受气受苦,什么都是我一人忙活。三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吧,不用出去了,他就病了,里里外外还是我!我是上辈子欠了你刘家的啊,啊?做牛做马地受苦!我早就该跟你离婚……活了一辈子,就没有安稳清闲过……”如此重复又是N遍。
    刘爷爷的曾孙女大概也是习惯了,而且倾诉对象不是她了,轻轻松松给项曼曼和李丹倒茶,拿糖果,把杜奶奶的大嗓门当成了音乐。
    刘爷爷也得了解放,颤巍巍坐过来,带点歉意对项曼曼说:“一来让你们看笑话啊。她年纪大了,脑筋也不灵活,脾气有点急。医生嘱咐了,她得发泄出来,不然对身体不好,过会就没事了。”
    他的曾孙女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爸说了,这是更年期超级延长。我真佩服我祖爷爷,天天这么面对着,我明天就回家去了,换堂哥一家来陪爷爷奶奶。”
    刘爷爷也是愁眉苦脸,抬头看了看时间,让他小孙女倒两杯水。就听客厅的时钟一报时,杜奶奶说得正带劲,忽然跳起来:“老头子吃药!快点!你要是又病了,可不是又要折腾我!”
    刘爷爷慢腾腾说:“我吃药,你把你那降压片也吃了。”
    吵嚷了十几分钟的客厅终于安静了,两个老人面对着面,一起喝药。
    喝药一打岔,这位杜奶奶忘了前面的事了,看到几位客人,一拍腿:“赶紧的,准备做饭去,这老陈买菜怎么还没回来?知道你们要来,我让她重新去买菜。小袁,你们好好吃了饭再走啊。对了,我早上还说炖个鲫鱼豆腐汤……”
    一听“豆腐”,袁昭及时打断:“杜奶奶,我想吃糖醋鱼。”
    “糖醋鱼?行啊,我去看看那鱼都弄好了没有……”杜奶奶风风火火往厨房去了。客厅里几个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吃了一个有点晚的午饭,袁昭陪着刘爷爷下了两盘棋,项曼曼和李丹也陪着杜奶奶说了一会话,然后坚决推辞了晚饭,打道回府。
    五六点钟,天色还亮,路的一边是湖,对面芦苇摇曳,掠过几只飞鸟。项曼曼叹了一口气,她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袁昭揪揪她的刘海:“叹什么气啊?失望了?”
    项曼曼犹豫了几秒,问:“你说,要是以后……你遇到杜奶奶这样,会不会烦死了?”
    那么动人的爱情故事,在现实里是这个样子,真的有点失望。
    听说更年期的脾气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吃完饭,刘爷爷都忍不住跟杜奶奶吵了一架,所以才被袁昭劝到一边下棋去了。李丹偷偷说以前两人还动手要打架呢,不然为什么晚辈们总要留一两个在这儿看着?
    这样的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好还是不好?他们两个人,心里会不会都有点后悔?
    “要我,早就离婚了!”李丹插嘴,一脸不可思议,“我呆上半天都受不了,何况是每天?”
    “如果唠叨的人是程哲呢?”袁昭不紧不慢堵上一句。
    李丹一愣,嘟了嘟嘴:“他那个人就是不爱说话好吧?我还巴不得他能多说点……”
    袁昭继续打击她:“你还是多担心自己吧,你们要真在一起,估计像杜奶奶那样的是你,你说程哲受不受得了?”
    李丹的脸一垮,垂头丧气转回去了。
    项曼曼目不转睛看着袁昭。他好像从来也不顾忌什么,当着她的面自然而然就提到程哲,是因为自信还是相信她呢?
    而项曼曼也觉得,就算现在想到程哲或者提到他的名字,心里都很平静。
    袁昭把李丹堵了回去,接着回答项曼曼:“那要看你怎么想。烦肯定烦啊。可是跟在不在一块过日子是两回事。你看杜奶奶吵得再凶,还不是心疼刘爷爷?”
    这倒是。她们两人帮着摘黄花菜,杜奶奶一边骂着他,一边还让她小孙女去给刘爷爷倒茶,说他老是不爱喝水,容易上火。
    其实如果两个人坚定要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成其为问题;如果想分开,什么都可以作为借口。
    项曼曼微微笑了笑。
    两位老人这样又吵又闹,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吧。也许别人会对他们故事与现实的反差感到失望。可对他们而言,一切都是生活,不是靠虚幻美化
    的,真正的幸福。
    袁昭贴近了她耳朵说:“要是你老了以后这么唠叨凶悍,我保管都听着,一次也不和你吵。”
    假话,项曼曼白他一眼,才不信呢!他欺负自己的时候还少了?凶的时候又那么可怕。想是这么想,项曼曼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弯了上去。袁昭捏捏她的手,也笑了。
    到家的时候夜幕刚降临,客厅里传来熟悉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响亮。
    项曼曼三人对视了一眼,叶军歌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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