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归来兮

第2章


最大限度的自由,还是有的。于是她懂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却不受其限制,自有一套开明精致的言论。这些都得功归于父亲允许清挽女扮男装,一年两次的出府南下。将军府在京城,但宋震杨却并不是京城人士,祖上定居淮州,是典型的南方人。家族中人,一些人得将军府举荐,在朝为官,亦迁居京城;而更多的人,是在淮州的。也因此,清挽得有机会,偶尔回淮州,不受京城条条框框束缚,难得的做一个普通的女儿家。
  原本以为嫁为□后,这样的机会是没有了的……可是……
  早上那个男子去而复返说的话,又轻轻萦绕在耳边。“清挽,丞相府不需要一个内外兼得的丞相夫人,你只是顾南城的妻子。你可以在外面闹,在外面闯祸,在外面自由做你自己,然后其他的,有我。天塌下来,亦有我。”
  好像自己……又想多了呢……清挽轻叹一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愣神。她想做一个好妻子,做一个不让外人笑话的丞相夫人。于是在决定成亲之时,便已做好了做另一个自己的准备。可是当自己全副武装的时候,他却云淡风轻的说不需要,做好自己就好。夫君呐夫君,清挽真的可以,做自己么?
  她这一生,最渴望得到的,是自由。爱她疼她的爹爹不知道,早逝的娘亲不知道,朝夕相对的冬儿不知道,她亦从未向人提起。这只能算心中最不可能的梦罢了。既然无法实现,提起又有何用?于是她安心做她的大小姐,嫁人生子,清淡一生。
  却不想……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到底是比她所了解的更了解自己吧。却不知是何时,被他发现的呢……
  既然如此。镜中女子婀娜一笑,耀如春华。
  
  
☆、年少之结
  在白爻国,你若问何处女子最多,答案是皇帝后宫。而你若问何处女子最美,答案是青楼梦君阁。
  因为这里,住着白爻国最传奇的女子——白桑桑。
  她以一曲九磬之舞扬名天下,舞毕之后便说这舞只为一人而跳,今生只跳一次,于是倾城之舞,惊艳开始,决绝结束。尽管后来有很多舞技超绝的女子争相模仿,却不及万分之一。
  她沦落风尘,卖艺不卖身。那千金难买的好歌喉,亦让多少女子望尘莫及。她唱歌,却从不曾唱同一首歌。首唱,亦是绝唱。所以每一次展示,都是万人空巷。他们一掷千金,只为一睹美人芳容。
  她曾用自己一身舞艺发誓,此生三不嫁。不嫁为官之人,不嫁会武之人,不嫁学医之人。曾有痴情公子,与家中决裂,誓不为官,誓不习武,誓不拜医。只因九磬之舞时那惊鸿一瞥。
  …………
  总之,她缔造了白爻国无数的传奇,在缔造之时亦亲手毁灭。
  
  这个女子,清挽有幸见过。
  
  就是在那场九磬之舞上。清挽忘不了。她自负舞冠天下,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于是那场无声的注视,成了她多年来午夜苦练的固执。她想有一天,可以同她面对面,一较高下。
  这是清挽十七年来第一个想结识的人,她在她生命里套了一个结,只有相遇,才能解开。
  “小姐……公子,您怎么会想到,要到这些烟柳之地来……七年前的那次,您还嫌罚得不够重吗?!要是被老爷知道了……惨了惨了……小……公子,我们回去吧,相爷还等着您一起去参加许大人的宴会呢。”面目俊秀的小公子娇小玲珑,一双清亮的大眼水水亮亮,那眸中焦急,真真切切,配着蹙得老高的细眉,自有一股子机灵劲儿。被唤作“公子”的青衣男子整整被扯皱的衣襟,道:“冬儿你若知我,便知晓你家小姐想做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的。难得有机会获得自由,这件事,趁早解决吧。况且,许大人宴会之事,时间早着呢。莫要担心。”于是清挽脚下一动,便进了梦君阁。
  莫担心?冬儿泪流满面。小姐,您进了青楼还叫我莫要担心,那什么事儿才可以让人担心啊!心下想着,脚步也未曾停留,紧紧跟着主子进去了。
  一进去便是一股浓烈的脂粉之气扑面而来。清挽微微皱眉,在众多姑娘摇着小手帕扑过来之前,眼疾手快的找到老妈子,一锭黄金递过去,清笑不语。老妈子是个明白人,一个眼神打量便知清挽是女儿身,心中虽有疑虑,但看见这么大一锭金灿灿的东西,再大的疑虑也烟消云散,堆上一脸的谄媚倾过去,挥手退去狼扑上来的姑娘,笑道:“公子这边请。楼上说话。”清挽点点头,在众多如狼似虎的眼神中上了楼。
  门关上。老妈子手脚麻利的倒上一杯热茶,递过去,冬儿接下,放在清挽手边。清挽并不去碰,言简意赅说明来意:“想必妈妈早已看出我是女儿身。今日清挽到这儿来,不为别的。只是想见一个人。”老妈子略一思索,踌躇道:“……是为……桑桑姑娘?”清挽笑,说:“能把这么大个梦君阁管理得欣欣向荣,妈妈自是有其过人之处的。没错,清挽确是为桑桑姑娘而来。”
  老妈子心下了然。她见过多少官宦贵胄为了白桑桑,不惜抛妻弃子,身败名裂。有多少男子为了她荣辱尝尽,便有多少女子因此恨她恨之入骨。难道这位……可是以她阅女无数的眼光看来,眼前这位,不管是她刻意掩藏的美貌,还是无法掩藏的风华气度,应该都不在……桑桑之下吧?是怎样的男子,会舍了她,而选择一个身份卑微的风尘女子呢?“……姑娘,您这是……”不管怎样,看情况应变。
  见老妈子的表情阴晴不定,清挽略一沉吟,语带无奈道:“妈妈多心了。清挽并不是为世俗争吵而来。只是想见见这个传奇的女子。”听闻真正来意,老妈子松了口气,笑道:“这事好办,亦不好办。奴家自会将清挽姑娘的话带到,但……桑桑姑娘愿不愿见,这不好说。”
  “妈妈放心,我自知此事随缘。您尽管传话去。桑桑姑娘若是拒绝,清挽不强求。”
  “好吧,姑娘稍等片刻。奴家这就去找桑桑姑娘。”
  
  一时间,房间里剩下主仆二人。
  “小姐,您这又是何必。”
  “冬儿,不管我今日是否是为当初年少的固执而来,我都是得走这一趟的。”
  “小姐……”
  “呵呵……想说你家小姐傻么。”
  不傻。她家小姐呵。冬儿不知为何心酸,只是觉得,或许这个女子,遭旁人艳羡,得天下盛名,却不如外界传言那般,生活无忧。到底是……有不能言说的寂寞吧。
  等了片刻,老妈子回来了,脸上的笑意已昭示结果。“桑桑请姑娘过去。”
  “好。”清挽示意冬儿打赏,冬儿便从袖中又取出一锭小金元宝来,放入妈妈手中。老鸨笑得花枝烂颤。欢天喜地的领着她们过去。
  层层纱幔掀开。
  这是一个喜欢绿色的女子。绿色的纱幔流苏,绿色的灯盏窗绘,绿色的桌椅茶具,以及,身着绿色的白桑桑。她斜倚榻前,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风娇水媚,妖娆尽现。
  清挽一叹,望着她,语道:“我们又见面了,桑桑。”
  两人对望,此后一直沉默。冬儿示意老鸨,一同退了出去。
  白桑桑望着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并无多大印象。可是……那双眼睛……似在哪儿见过……清朗的,深处有光亮,纯净如同稚子……是哪儿呢……一道光闪过,笑意浮上唇角,她笑道:“原来是你。七年前的那个女孩子。”
  “呐,你也并不比我大多少啊。”清挽亦笑。
  “为舞而来?”白桑桑问。
  “为舞而来,亦为人而来。”清挽答。
  “为何舞?”
  “为九磬。”
  “为何人?”
  “为知己。”
  两人相视而笑。
  “可是,如今我已不会跳九磬之舞了。”白桑桑语调转凉,“我愿为之舞蹈的那人,已娶妻。我不愿再学,亦不愿再练。”
  “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看你舞蹈。”清挽幽幽开口,目光定定看向她,“我是为了,让你看我舞蹈。”
  白桑桑一愣,复又转笑道:“原来如此。”
  不再多言,命冬儿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拿进来,清挽退到屏风后,换上惯用白装。
  “需要伴奏吗?”绿衣女子问。
  “嗯。再好不过。”
  于是白桑桑取来玉箫,移至唇边。
  一曲青玉案,箫声婉转,绕梁三尺。
  清挽起袖,素练如雪。这支舞,对那些当年有幸看见白桑桑却未曾有幸看见宋清挽此时的人来说,是终身的遗憾。但是,或许未曾相见比见了念念不忘好,世人心中只该有一个舞神罢。
  她飞舞,她旋转,她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白纱似风,缠绵飞去,白练似霜,簌簌生响。有妖娆的白衣仙女,踏月华而来,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柔软的腰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姿态,翻转,相合,弯曲,柔绕,在轻曼趋向平静之时又倏尔华美苏醒,舞袖飞扬。满眼的白色,满鼻的清香……
  舞,还在继续。一个舞得神我两相忘,一个箫声渐消,惊喜观赏。
  这支九磬之舞,白桑桑舞活了它,而清挽,则臣服了它。一个女子,给了它生命,另一个女子,则让它在后世近百年不愿再苏醒。
  房间之中,有近半刻的静谧。清挽薄汗微湿,浑身虚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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