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7 再易其主


进到帐内,霍卓珏看到自己的大哥霍南朔已经坐在条案边,正在翻阅线报,手边放了一杯喝了一半的凉茶,显然是挑灯处理军务到半夜,本打算先去洗澡再继续,哪知却意外撞见了那丫头。
    那温泉是扎营时发现的,一直是霍南朔专用,平日从未有人涉足,却偏偏让那丫头找到了。
    他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眼下内有豺狼外有虎豹的局势已经够让大哥心累的了,虽然大哥面上从未流露,但他和霍进廷心中明了。此次大哥亲自统帅三军,为的就是给胥国一个警慑。只是霍南朔将他和进廷也一并带了出来,岂不是给朝中那些魑魅魍魉可趁之机?出征前他为此向大哥谏议,却被霍南朔一句“我自有计较”打发了。他心中放不下,霍南朔却惜言如金再不多说。他不是不相信大哥的能力,从小到大无论他和进廷想出什么鬼点子,霍南朔嘴上从不说,却皆能一一识破。父皇逝后最动荡的那几年全靠霍南朔恩威并施的强腕策略才稳住朝中局势,这也是为何他和进廷心甘情愿将江山让给了霍南朔,导致他娘亲贾太后气郁病倒,闭门三年不肯见他们。
    霍南朔一向治军严谨,纪律严明,奖罚不分军衔高低,一视同仁。即使他和进廷,在战场上也只能叫霍南朔“将军”。军纪规定,女子不得进入营地,军中负责洗衣做饭的当地女子和粮草军备等全部扎在军营后方。而他身为左将军,却知法犯法,也难怪霍南朔如此动怒。霍卓珏暗暗吸了一口气,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那丫头。
    “大哥,我可以性命担保,若儿绝非奸细。”
    霍南朔将手中线报看完作了批示,阖起放到一边,方抬起头,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依你所说,此人乃你清理战场时发现的。当时她醉得不省人事,所以你才将她带回帐中?”
    “是。”霍卓珏看似坦然地与大哥对视,实则内心戒备着他言语中的陷阱。
    “而那丫头自称无父无母,从小被师父收养,一直住在山上?”
    “是。”
    霍南朔微微摇头:“珏,你不是小孩子了,这等无所凭据的说辞你竟然也会相信?”
    “大哥,当初带她回来时我也曾怀疑。但与若儿相处后发现,她的确不谙世事,对于我们在这里所作之事毫无概念,她甚至...连自己出身何处都不晓得。”霍卓珏顿了一下,眼中已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怜惜:“大哥,你也看到她刚才的态度,她根本不识得你,又怎会有所图谋呢?”
    霍南朔看着自己的弟弟,世人说眼角微挑的凤眼是风流相,而霍卓珏绝对是最好的实例。俊秀妖媚的容貌加上高高在上的皇族身份,从平民农女到大家千金,不知欠下了多少风流债,却从没见他认真过。已近双十年纪,府中连个妾都没有,更别提妻室了。不是没说过他,只是每次一提,他总是微眯凤目,懒散中透着一丝漫不经心:“大哥,女人么,需要的时候有得用就好了,那么认真干嘛?”
    霍南朔这些年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安内攘外上,女人于他而言,只有两个作用:解决欲.望,或是平衡局势的工具。因此对于霍卓珏的游戏花间他并未干涉,他比霍卓珏和霍进廷大五岁,对于这两个弟弟,一向存着惯宠的心态。
    只是今日,看着霍卓珏垂在身侧微攥成拳的双手,他挑了下眉,事情似乎不大简单。
    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身体放松了话语却是丝毫没有松懈:“战阵之间不厌诈伪。我不能拿数万条人命来赌你一个无凭无据的‘相信’。”
    “大哥!”霍卓珏暗暗着急,心中明白自己对那丫头实在知之甚少,难以说服霍南朔,迟疑了一下,便决定赌一把,“大哥可还记得昨日战场上突降的援兵?”他吸了一口气,缓缓续道:“此人应该就是若儿。”
    霍南朔依然是一副放松的神态:“何以见得?”
    “来人作我方兵士打扮,但你我皆知,军中并未有人具备此等武功身手。昨日清查内务时伙食营曾报有一兵士被打晕偷了衣服,可以推断乃此人所为。”霍卓珏边说边留意大哥的脸色,“来人身材娇小,以白绫为武器,如此种种皆疑似女子行径。且当时‘他’曾与我共乘一骑,我与若儿数日同帐共处,直觉告诉我,‘他’就是她无疑。”
    霍卓珏说完,霍南朔盯着他的眼睛,接着他的话一字一字续道:“所以同帐数日,你连她是否会武、师从何处都无法确认?”
    霍卓珏一口气噎在嗓子里,上下不得,心中不禁叫苦:大哥果然犀利,一下便听出了关键问题所在。
    “她不说或许有她的苦衷...”他试图解释,声音听在自己耳里都觉无力。
    霍南朔看着他,那平静的目光却让他觉得脊背生寒:“女子擅入军营,按军法一律当斩。”
    “大哥!”霍卓珏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按在条案上,“她冒生命危险于万军中救我脱困,你怎能如此不讲情理?!”
    霍南朔半晌没有开口,待霍卓珏激动的情绪稍稍平息,方道:“带她进来,我有话要问她。”
    霍卓珏眉头紧蹙,再开口时声音里已带了哀求:“大哥...”
    霍南朔坐直身,拿起一本折子,翻开:“或者直接带去执刑。”说罢再不看他一眼。
    霍卓珏明白,这是大哥给的最后一次机会。倘若若儿能得到他的信任,自可逃过一劫。如若不然...他不自觉地力攥成拳,倘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冒大不违也定要护她平安。
    我百无聊赖地用脚在地上划着圈子,霍卓珏进去半天了,难不成我的事竟让他如此为难?霍氏兄弟待我一向和善,想不到他们的大哥竟如此难缠又小气。
    折腾了大半夜,大腿又抽搐着疼,我索性往地上一坐,抱着膝盖慢慢等。今晚夜色清透,皓月高悬,满天繁星如萤,一闪一闪地挂在天幕间。我有点想念馒头,人世间纵有娇耳山没有的千般好,但亦有娇耳山没有的万般烦恼。那些不得不遵守的规矩和永远无法逾越的等级几乎让人一出生时便被决定了一生的命运。我本以为霍卓珏至少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但在他大哥面前亦要惟命是从,不光因为他是他兄长,最主要原因恐怕是此人在军中的地位亦高于霍卓珏。我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庆幸自己当初对他隐瞒了蝶九的身份,不然这乱子怕是更大。
    身边忽然传来齐齐问礼的声音:“左将军。”
    仍是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到我面前,我迟疑了一下,抬手握住,一借力从地上站起来。
    霍卓珏脸上看不出情绪,伸手替我整理衣服,我问:“可以回去了么?”
    他摇摇头,温声道:“若儿,一会我大哥要问你几句话。他问什么你据实回答就好。”见我皱眉,又伸手将我额前的乱发拨到耳后,“莫怕,一切有我。”
    装饰、摆设明明和霍卓珏的营帐差不了多少,却无端端环绕着一股森冷的气息。而这气息,大半来自面前这个坐在条案后的男人。
    他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纸卷,未发一言却气势迫人,那是一种不同于杀气的,让人无法忽视的强烈存在感。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念头:这个男人,不是靠武力能击败的。
    他一直不开口,我困乏至极,口又干,看到他跟前条案上摆了半杯茶,走过去拿起来“咕嘟嘟”一口气喝干。
    “谁准你动的?”低沉的声音传来,不怒自威。
    我看了看手里的空杯子,挑眉:“忘了你这人小气。要不我吐出来还你?”
    一阵疾风袭来,我下意识地侧身闪避,心中仍存着一丝犹豫,就在这一瞬间脖颈已被掐住。
    呼吸顿时紧促起来。对面的男人已经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压迫性地前倾,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其中:“管好你的嘴,不要再让我听到任何挑衅我耐心的话。”
    脖子一松,空气开闸般流入,我狼狈地大口喘着气,直到胸口慢慢平复,手不自觉地摸索腰间:这是最后一次,男人,不管你是不是霍卓珏的大哥,下次我都不会再客气!
    霍南朔慢慢坐回椅子,刚才他并非真的动怒,不过是试探。他看出那一瞬间小丫头犹豫了,但终是没有反抗。
    他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移到腰间,那里面缠的,可是那条吃人不吐骨头的索命白绡?
    我看他不开口,只是盯着我看,心中烦躁:“你到底要怎样?给个痛快话!”
    霍南朔微微一笑,小丫头终究太过稚嫩,若再激她一次,怕是要直接动武了。
    他放松身体,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对面人身上:“你的来历?”
    我不耐烦地道:“你弟弟不是都告诉你了?”
    “我在问你。”
    我狠狠攥了一下拳,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要给霍卓珏惹麻烦:“我以前和师父一起住在山上,师父死后我就下山了。”
    “什么山?”
    “娇耳山。”
    “在何处?”
    我一怔,对于地理我完全没有概念,初下山时是追寻天狐帮走,后来是跟着乔炜走,再后来便是一个人四处乱走的,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遇到霍卓珏后,他也没跟我提起过。我不禁开始发呆,半晌,摇摇头:“我不知道。”
    对面男人冷嗤了一声。
    我皱眉解释:“我一直住在山上,不知道世间情况。”
    他的目光深沉似潭,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但我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
    “这里是离国,我率领的是杲国军队,昨日与我交锋的是胥国军。”
    我瞪大了眼睛:“杲国和胥国打架,为何要在离国的地盘上?”
    或许我惊愣的表情愉悦了他,薄唇上挑,周身冰冷的温度散了些,拿起笔随手在纸上勾勒了三个版图:
    “这是杲国,中间的是离国,胥国在这个位置。”
    我不由自主俯下.身,仔细看了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离国无法阻止护住自己的地盘是他没有本事。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的生存法则。你来自山上,想必能体会。”
    我深有同感地用力点头,同时问道:“那你为何不干脆一举将离国吃掉?”
    霍南朔瞳眸微眯:这丫头浑身蕴藏着一股野性,活得肆无忌惮,说话口无遮拦,脑筋灵活,反应迅速。很好,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离国帝皇虽然昏庸,但若要征服一个国家,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力。”他伸手指了指脑袋,我明白他是说要靠脑子,接话道:“你怕离国百姓不服你?”
    我惊讶地看到男人冰山似的面容竟然裂了缝,露出一丝疑似笑容的表情。
    “两国交锋,百姓最为担忧的是倘若国破,则家必亡。若能对其进行安抚,不损其屋、不踏其地、不增赋税,大多数人便会安然受之。所谓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就是这个意思。”
    我侧头想了想,摇摇头:“就算新的君王能善待百姓,百姓也不会喜欢战争的。因为仗要人来打,人要吃粮食,人是从百姓家里来的,粮食是百姓种的。无论成败如何,百姓都要承担亲人分离的苦楚。而且打仗需要场地,附近的村民若是不想被殃及,只能逃亡。有家不能回,开垦的农田无法带走,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可能一去不复返。”就算仗打赢了,曾经拥有的都已经无法挽回,又怎么会开心呢?”
    一口气说完,我认真看着他,而他也正凝视着我,眸色深得像夜色最浓的苍穹,里面有什么隐隐流转。
    “你知道得很多。”他忽然开口道,“不是说一直住在山上么?这些是你师父教你的?”
    我摇摇头,心想以师父那样的神物,才不屑得与一大帮人搅成一团砍砍杀杀呢。
    “这都是下山后才知道的。我有眼睛会看,有脑子会想呀。”
    霍南朔嘴角抿起一丝极淡的笑:“很好。”随即脸一沉,话锋顿转:“军中法度:‘女子不得擅入营地,违者斩。’”
    我愣愣地反问:“为什么?”
    “这是军规,我用着不向你解释。”
    这人态度转变得还真快,我后退一步,转身迈步,嘀咕道:“那我走不就得了。”
    “你可以走,霍卓珏会背负所有的责任。”
    一句话成功地让我停下:“关他什么事?”
    “他带你入营,又私藏你数日不报,按军规本应同罪论处。念在他退敌有功,我本想让他领个三十刑杖也就算了。不过如果你走了,你的罪名便只能由他承担。”
    我气得脸都白了:“我在这里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要被斩?霍卓珏只不过给我肉吃,凭什么就要受罚?”
    “军有军规...”
    “规矩都是人定的。”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亏你是他大哥,虎毒还不食子呢!没见过你这么心狠的!”
    他微微眯了眼,神情难辨:“你既然这么在乎霍卓珏,我便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将所有责任一肩担下,我便免去霍卓珏的刑罚。”
    “你说话要算数!”
    霍南朔没有马上接话,他打量着眼前少女激动的神情:不过短短几日,霍卓珏竟让她如此牵挂?
    “反悔了?”
    霍南朔看着眼前人晶晶亮的眼睛,薄唇微启:“我说的,自然作数。”
    我脑子一转,伸出右手翘起小拇指:“那拉钩!”
    霍南朔蹙眉。
    我不依不饶:“不敢么?”
    霍南朔无语:承继帝位已有数年,头一次胆敢有人质疑他的诚信。只是跟这丫头,看来没什么道理可讲。无奈伸出右手,依她的样子翘起小拇指。
    我将手凑过去,小指相勾,摇了摇:“拉钩就要算数,反悔的人就是乌龟!”
    霍南朔强憋了笑意:“那你要小心别当乌龟。”
    我“哼”了一声,心说到时候我就一路杀出去,是你没本事抓住我,可算不得我反悔。
    “从此刻起,你就呆在我身边,一切必须听从我的吩咐。”
    “呃...什么?!”我的撤退计划还没盘算完,就被他的话震得跳起来。
    “不是要处斩吗?”
    “我只说所有责任由你承担,至于刑罚,你也说了,规矩既然是我定的,我想更改有何不可?”
    “不行!”我被他的话绕得有点懵,我当初说的是那个意思么?
    霍南朔立刻沉下脸:“你想反悔?”
    我的脸顿时皱成一团,我可不想当乌龟,无奈舔舔嘴唇,好声跟他商量:“要不,你还是斩我吧?”
    “我意已决,刑罚只有这一个。”那双濯黑如上等宝石的瞳眸斜睨着我,摇头叹道,“刚才还信誓旦旦说绝不反悔,想不到即刻便自食其言,敢做不敢当。”
    我只觉一股火直冲脑门:“谁敢做不敢当了?我死都不怕,还怕跟着你?!”
    霍南朔乘机凿实:“既是如此,记得你今夜之言,莫要反悔。”
    “我不会反悔的!”我气哼哼地大声道,想起霍卓珏,赶忙又道,“你也不许再罚霍卓珏!他已经受伤了,你这个当大哥的怎么能那么狠心,这么好的弟弟还舍得罚!”
    “我们兄弟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我刚要顶回去,他已站起身:“我要出去一下,你今晚便留在这里。”
    我刚要开口,他又道:“霍卓珏那里我会告知他。”说罢再不理我,挑帘出帐而去,留下我暗自嘀咕:他咋知道我想问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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