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几个臣子告退后，游海刚要转身奉茶，只觉迎面一阵疾风，再回头时，一个玄色身影突现房中，跪伏于地。
    “禀皇上，姑娘要出宫，现已到正德门。”
    游海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小心地观察着皇上的脸色，却见皇上面上表情如常，目光仍旧留在奏折上，淡淡地说了句：“由她。”
    我以要吃香梨亲手做的酒酿圆子为由支走了香梨，换了身较为利落的衣裙，一路往宫外走，原本还盘算着要是有人拦阻就找僻静处翻墙出去，哪想到一路畅通无阻，不仅没人拦，连个盘问的都没有，一众乌甲侍卫就跟没看见我似的，目不斜视，搞得我一头雾水：难道我的存在感如此差？
    一出宫，我突然有种错觉：似乎天也广了，地也宽了，就连空气都甘甜丰沛了许多。我用力地深深吸了几口，迫不及待地投向这五彩斑斓的尘世。
    霍卓珏双手环胸，静静地站在马车边。
    一旁的谷剑终是忍不住，再次上前道：“王爷，要不进去等吧？”
    霍卓珏抬头望了下已近中天的红日，迈步向前走去。谷剑赶忙紧紧跟上。
    霍卓珏顺着去往皇宫的路慢慢走，目光在街边商铺人流中扫过。在一个卖糖灯影的摊子前，他不无意外地看到了挤在一帮孩童间的纤细的身影。
    咕嘟翻滚的糖浆，熬成漂亮的朱褐色，铜瓢舀起满满一勺，上下翻飞，不出片刻一个栩栩如生的雀儿便跃然石板上，香气扑鼻。我咽了一下口水，眼巴巴地看着卖糖人用竹签粘了糖雀，递给旁边的一个小男孩。
    “我要一个！”又一个扎双髻的小女娃从我身边挤过，举着两枚铜钱递给卖糖人。我看着那圆圆的铜板，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老板,来一个。”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眼前，掌心摊开处赫然是一枚碎银。
    我跳起来就抱住身后的人：“卓珏，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还等你去寻我么？”霍卓珏板着脸道。
    我抬头看了眼日头，吐了下舌头。从皇宫出来问了路，本想着直接去瑾王府，谁知沿路走来看到各式摊贩，忍不住就停下来看看，就这样停停走走，一直磨蹭到了现在。
    “路上见到好多好玩的，一不小心就走慢了点。”我嘿嘿笑着，厚脸皮地扯他的胳膊，“卓珏，借我点钱吧？”
    霍卓珏溺宠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把银子塞到我手里：“下次不要一个人乱跑，想玩什么我带你去，知道么？”
    我鸡啄米般点头，拿着银子挤回摊子前，底气十足地大叫：“老板，给我画只老虎!”
    ......
    “馒头的尾巴更长些，脑袋也更大...”我举着糖老虎,指点着跟霍卓珏描述馒头的形貌。
    “你再不吃，可要化了。”霍卓珏提醒我。
    我颇为舍不得地看着手里的糖老虎,霍卓珏适时地道:“前面有卖碗糕的，你把糖画吃完就买来吃。”
    受到诱惑，我伸舌头舔了舔，好甜啊。宫里明明有许多精美的糕点，花朵般精致的形状，丝滑甜腻的内馅，我倒觉得这用料简单的糖画一点也不输于它们。
    我将糖画递到霍卓珏眼前：“很甜呐，你尝！”
    霍卓珏略微迟疑，看着眼前那双充满期待的大眼，张嘴咬了一小块。
    我将糖画拿回，咬了一大口，“咯嘣咯嘣”嚼得起劲。又递回给霍卓珏，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就这样分吃了一个糖画。
    谷剑在后面看得直皱眉：王爷自幼对饮食极为挑剔，何曾有与人分食的经历？更惶提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民间吃食。不过看王爷的模样，似乎倒是乐在其中...
    逛了没多会，我左手举着糖葫芦，右手抱着布虎头，依依不舍地被霍捉珏揪着脖领子扯起了一间餐馆。
    谷剑已先一步进了餐馆，清避闲人，掌柜的半哈腰恭敬地将霍卓珏引到后院的雅室，推开门，清朗的声音飘出：
    “你们再不来，就要吃晚餐了。”
    屋内的男子长身玉立，与霍卓珏一致无二的俊美面容上笑意浓浓。
    “进廷！”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我跑过去，献宝似地跟他看满手的宝贝。
    霍进廷颇为耐心地听我指指点点地讲解每一样玩意，最后还在我的强烈推荐下，吃了粒糖葫芦。
    窗外的梅香渗进屋中，点点滴滴晕开一室氲香。霍卓珏握着酒盅，看着身旁的两人嬉打笑闹着，相互喂食，只觉心中说不出的平和与安宁，仿佛生命中最美好的，最重要的，都汇聚在了此刻。
    吃过饭，霍氏兄弟带我去了七曲溪。草地平坦阔辽，树木交错成林，虽时值冬日枝叶凋零，但足以想象夏日时景色的繁茂，其间徘徊着一条清可见底的溪泉。我数了数，果然有七个弯。
    溪水尚未结冰，我探手下去却是冰凉刺骨，只好断了赤脚踩水的念头。
    转到开阔地带，几个少女正在放纸鸢。惟妙惟肖的沙燕在空中摆动，摇摇晃晃往上升去，夹杂着女孩们的脆语笑声：
    “拉松一点！”
    “放线，快放线呀！”
    “往右边，右边...”
    我仰着脖子看傻了，情不自禁地挪近脚步。
    一阵斜风掠过，顿时激起一片惊叫：
    “啊，小心！”
    “快收线！”
    ......
    可惜为时已晚，沙燕如喝醉般，身躯剧烈摇晃，随即一个倒栽葱，坠下地来。
    女孩们立时发出一片叹息。
    我羡慕地看着她们有的收线，有的拾风筝，互相埋怨着，笑闹着，目光恋恋不舍跟着那只沙燕，舍不得收回。
    忽然眼前一闪，却是霍卓珏越过我向前走去。
    几个女孩显是早已看到他，低语着，相互推搡，春花般的面容上带着羞赧的笑。
    霍卓珏走到她们跟前，说了句什么，一个圆脸女孩似乎被推出来作代表，红着脸回了句，霍卓珏又说了几句，圆脸女孩回头看身边的姐妹，几个女孩笑着，皆点了点头，其中一个把手里的纸鸢递了过去。
    霍卓珏温文尔雅地一笑又说了句，几个女孩脸似乎更红了，转头笑着跑走，边走边有大胆的依依不舍地回头看。
    霍卓珏走过来，把手里的纸鸢递给我，我傻乎乎地问：“你跟她们说什么了？”
    霍卓珏笑而未答，一旁的霍进廷接过话：“哪用得说什么，能得见瑾王倾城一笑，怕是要人都肯给了。”
    霍卓珏没理会胞弟的揶揄，点了点纸鸢，问：“会玩么？”
    我还在琢磨霍进廷的话，下意识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霍卓珏拿过我手中的纸鸢，摆弄着线轴简扼地跟我说要领。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线轴上灵活地跳跃，情不自禁地问：“你也有很多妃子么？”
    霍卓珏手上动作一顿，侧头看我，凤眸里虹光流转，最后蕴成一汪清潭，倒映出一对小小的人儿。
    “我没有妃子。”他凝视着我道。
    我若有所思，又问：“有很多女人喜欢你吧？”
    他嘴角轻轻扬了一下，微微俯下.身，贴近我：“你想问什么？”
    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以前在军营中翻倒他的衣橱时也闻到过，我不自觉地深吸了几口，道：“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霍卓珏定定看了我一瞬，忽然问：“你喜欢他么？”
    我一怔，随即意识到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不觉有些窘困，下意识地抓着头发，还在琢磨如何回答，霍卓珏已越过我向前走去，朗声叫道：“廷，过来帮忙！”
    霍进廷跟着走过我身边，忽然低头，贴着我的耳畔道：“我也没有妃子。”
    热气从敏感处呵来，我一个激灵，年轻的男人已坏笑着向前跑去。
    沙燕在两个男人手里很快就冲上了碧空，我再无暇细想，冲过去抢霍卓珏手里的线轴：“让我来！”
    霍卓珏让给我，我兴奋地扯着线轴放线，期盼能飞得更高。
    “不能放这么快！”身后的男人出声提醒。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沙燕卸了劲在空中摇头摆尾，随即开始往下沉。我忙不迭地往回倒线，手忙脚乱中一双手臂环过我，把住我手上的线轴，捻着长线，一紧一松地慢慢抽.动，半空中摇摇欲坠的沙燕逐渐稳住了身躯，随着引线的张弛有度，重新慢慢浮升。
    我不禁欢呼雀跃，身后的男人依旧圈着我，由我蹦跶着，带着我将纸鸢越送越高，直至凝成一个小黑点，在碧空浮云中若隐若现。那股已然熟悉的淡香亦萦绕身际，若即若离。
    溪水映着少女明媚如霞的笑颜，空中漂浮的笑声清脆如铃，俊美无俦的男人神情柔和，缱绻的目光流连在少女身上...不远处的浅坡上，一双深邃冷凝的黑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伫立片刻，金缕纹边缎袍无风掠起,身后的苍五立刻紧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