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23 痴心结(二)


我趴在光泽可人的琉璃瓦上,困倦地将四肢摊成大字型。一只夜枭站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不请自来的异客。
    曹声凑身边戒备森严,别说扔个花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整整跟了他三天也没找能找到下手的机会,倒是无意中窥探到了他要去胭脂居的消息,当即决定转移阵地。
    只不过世事往往出人意表。在我一心盘算着给曹声凑制造“意外”时,胭脂居的林婉婉倒先给了我个“意外”。
    在我伸手捂住那娇滴滴柔得似能捏出水的美人樱口时,却忽略了美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我只觉一股寒气袭来,急速撤身闪避,因距离太近寒光如影随形已到胸口,我左手疾探,将那抹寒光握住。
    美人连连使力,发现撤不回,当即双腿轮踢,转攻下盘。我先前乃是不备,如今怎会再让她得手,腾挪之下化了她的攻势。美人自知不敌,撒手撤刀反往窗口扑去,我哪能让她呼救,一掌劈下,正中后脑,美人一声不吭软绵绵倒下。
    我抱起她,放到床上,摸了摸鼻息,人倒是没死,但刚刚那一掌没控制力道,又是后脑要害,怕是...我坐在床边皱眉思索:一个名妓身怀不弱武功,看来那曹声凑要来胭脂居绝非为了风月之事。如此一想,我更觉得此人城府深极难测,实乃大患。
    正思量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我一警,扯下帷幔遮住床上人,自己闪身到了门口。
    曹声凑进门,举步却又停下,疑惑地深深吸气。我暗叫糟糕,此人老奸巨猾,想必是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当即不再迟疑,纵身而出将他击昏。
    还好他并未带侍卫,我探头看了看,所有的侍卫都留守在了楼下。看来他知道林婉婉会武,所以才放心地独自前来。我看着床上和地下昏迷不醒的两个人,犯了愁,这“意外”要怎么搞?
    一角薄翼般灵透的纱衣垂在床脚,我脑中灵光一闪,干脆“嫁祸”给蝶九。世人既然诬我为“妖女”,不做点妖女该做的事岂对得起这个称呼。于是乎,我换了林婉婉飘飘出尘的衣衫,架起曹声凑,悄没声息地从屋顶遁没,夜奔数里,找了处极为偏僻的郊林,用帕子堵了口,用纱衣的腰带将他悬吊于树。
    所谓一代权相,其实昏迷之后和一旁的老人家并无什么不同。身形消瘦,面色泛青,人中点点黑气,乃神伤气耗之表,就算不杀他,这心机算尽的权相也没几年活头了。
    这么一想,杀意又淡了些。跟了霍南朔这么久,除了离国那一役,我已许久未曾杀戮。一开始是怕被识破身份,久了那嗜血杀意竟也慢慢淡了去。娇耳山的不堪回忆,江湖上的血雨腥风,都渐渐远了,仿佛我从始至终只是他的闻若而已。
    我定下心意:便把曹声凑吊在这里,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眼见着已近亥时,我匆匆往回赶。这几天霍南朔很忙,整日不见踪影,往往夜半时分才会回到寝宫,早上天不亮又去上朝了。要是往日我少不了要抱怨,如今却刚好给了我跟踪曹声凑的机会。霍南朔对于我出宫从不过问,而我也都赶在入夜前回去,因此几日下来,倒相安无事。
    这么晚我自不会再走宫门,在夜空中高起高落,风透衣衫的淋漓快.感总能让我想起当年与馒头叱咤娇耳山的那段风光岁月。
    我双手撑瓦跃起,只觉左手一阵钻心的疼,解开手上绑的布条,掌心被匕首割裂的伤口已然翻出红肉,正渗着血滴。
    娇耳山带下来的药落在岆山没带过来。我皱眉想了想,纵身往太医院奔去。
    我连着撬开两间屋的门锁,发现都是煎药的大灶,正没头苍蝇地乱撞之际,意外地发现有一间屋里有隐隐的烛光渗出。
    我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将窗纸破开个小洞,往里查看。
    一个年纪颇轻,素衣打扮的男子正在磨药,样态颇为专注。
    远处脚步声响,我隐没暗处,见一个老者疾步而来,近了才发觉竟是熟人,卢太医。
    那青年见他进来,立时放下手中活计,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师父”。
    卢太医点点头,问:“研好了么?”
    那青年重新执起药杵,答道:“还差最后一枝。”他边继续手头事,边问,“师父,这雷公藤寒凉辛苦,毒性甚重,您却佐以人参、活血莲等补气溢阳的药,徒儿愚钝,于此药理尚未了悟。”
    卢太医手中端了个托盘,进屋后便放在了桌上,听了徒儿的疑惑,不疾不徐地道:“这道药膳汤主要功效乃调和气血,平衡阴阳,加雷公藤,取的是它杀精避孕的药性,所以用量务必谨慎。”
    那青年显是一惊,手中顿了下,压低声音问:“是给后宫之人?”
    卢太医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宫中的事,岂是你我能妄言。不过是听从吩咐,领命办事罢了。夜已深了,动作快点。”
    那青年不再多言,麻利地将药研好,交给卢太医。卢太医以舀了半银勺的量,加入托盘中的瓷碗中,搅匀,盛了一匙,放到嘴边抿了一口,唤那青年:“你来尝尝。”
    那青年依言上前尝了一匙,砸吧砸吧嘴:“不愧是御厨啊,这是鹿肉汤么?味道鲜得很呐,哪里尝得出加了药?”说罢又舀起一匙,被卢太医制止:“莫要贪嘴。”只得放下汤匙,颇有些意犹未尽。
    卢太医将研好的药小心翼翼地倒入一只银盒扣好,青年端起托盘,两个人吹灯锁门,匆匆往御膳房的方向去了。
    我从黑暗中踱出,一阵夜风吹过,不自由主打了个寒颤,只觉浑身如浸冰水,冷寒刺骨。
    混混沌沌地回到寝宫,施漳漳似已守候多时,见我回来,松了一口气,责叱道:“怎地这么晚才归?恁地太贪玩了!”见我神情倦乏,便也不再赘言,吩咐着婢女替我洗漱更衣。我挥退了众人,自己在浴池里泡了会,随便裹了件丝袍便爬上床去。
    施漳漳轻手轻脚地熄了烛火,我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只觉心头如万丝缠绕,乱作一团。
    片刻后,门外传来众人低声问安的动静,屋门随即被推开,伴着极轻的脚步声,淡淡的龙涎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床榻微微一陷,身体随即被一拢熟悉的体温包裹。
    宽厚的手掌抚过我的发丝,低低的声音飘在耳畔:“睡了?”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又赶紧摇头。
    他低笑出声,手下滑到我的面颊,捏了捏:“吵醒你了?”
    我没应声,伸手抱住了他,随即被抱得更紧,男人的手在背上一下下轻抚着:“最近怎地瘦了?”手随即摸向我的肚腹,“晚膳没好好吃吧?”
    我埋头在他肩胛不吭声,被他勾着下巴抬起,刮了刮鼻头:“今日怎么话这样少?”
    我扯了扯嘴角,也不知笑出来没有:“可能是饿了...”
    霍南朔了然地笑了,扬声吩咐,不消片刻,便有人送了吃食进来。我看着托盘上,两盘小菜,一笼翡翠饺,旁边一只精致的彤青瓷碗,里面是满满的浓醇汤汁。
    霍南朔挟了一只翡翠饺喂给我,看着我咽下,端起那碗汤,搅了搅,盛起一匙放到唇边试了下温度,方递到我嘴边。
    我看着嘴边的汤匙,只觉那股冷意再度袭来,双手力攥成拳才勉强克制住了颤抖。
    汤汁入口,回甘之下夹着一丝淡淡的苦意。
    “这是什么汤?”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今晨才送来的新鲜鹿肉,加了人参,冬季进补正宜。”
    心头缠绕的万丝骤然收紧,勒得我几欲窒息。我沉默了一瞬,伸手拿起汤碗,一饮而尽,醇香的汤汁流入喉咙,化作滚烫的熔浆,灼痛了胸腔,苦煞了心房。
    我放下碗舔舔嘴唇:“好喝。”
    霍南朔瞳眸微眯,随即拍了拍我的头:“又没人和你抢,喝这么急作甚!小心烫着。”
    我不知道为何明明心里苦涩如毒楝,脸上却还能笑得若无其实,乖巧地任他又喂了几个翡翠饺,随后撤了餐食,以盐水漱过口。他自己动手解了外衣,搂着我一同躺下。
    “手怎么了?”黑暗中他准确地握住我受伤的左手。
    “爬树划伤了。”明知谎言拙劣,我已懒得费心思去编。
    他没再多说,温热的唇顺着我的脸颊游走,亲昵触蹭,一路往下而去。
    我手上用力,微微推开两人间的距离,疲倦地道:“我累了。”
    霍南朔停止了动作,手臂收紧把我拢回怀中:“睡吧,我什么也不做。”
    也不知是身乏还是心累,我只觉眼皮越来越重,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
    屋角的鎏金珐琅香炉吐出袅袅沉香,迷离而沉醉。霍南朔小心地执起怀中人的左手,将胡乱缠裹的布条解开,露出一道深而狰狞的伤口。
    薄唇微动:“药。”
    帷幔挑开,施漳漳托着早已备好的创药纱布和温水,轻声道:“皇上,让奴婢来吧。”
    霍南朔没有理会,径自取了浸湿的温巾,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渍。施漳漳见状不再多言,安静地伺候一旁。
    上了药,重新裹好纱布,帷幔复又垂下,隔离出一方幽静的空间。
    霍南朔垂眸凝视着怀里的人,瘦削的小脸,恁凭吃得再多也胖不起来;呼吸匀长,轻至几不可查,那是绝顶高手才具有的深厚内息;长长的睫毛像两叶小扇,遮着那双灵动的大眼,眉头却是微微蹙着;身体一如既往的冰冷,哪怕是激.情缠.绵后,也不过片刻的温热,随即复又如初。
    他伸手轻轻勾勒她脸庞的轮廓,放任心绪飘飞......
    携她回宫,先放置岆山由施漳漳教诲,随即在庆功典上高调示宠,尔后夜夜侍寝,便是要籍她打破这后宫曹青卿独大之势,分散曹家注意力。
    她果然没令他失望。自掌掴佟瑶后,便贯彻了那句“见一次打一次”的无畏宣言,任谁来挑衅都没能占得半分便宜。
    原本以为这便是她,野而不羁,容不得半点进犯。却没成想,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婢,她竟会甘冒性命之险喝下□□。
    很难形容那时他得到消息时的心情,仿佛一股暗流瞬间席卷而至,遮抹了心头唯一的那簇光焰。
    见到她口不能言,食不能咽的痛楚,他只觉无法压抑的怒意如涛涌,纵然当年身陷囹圄亦不曾如此愤怒,几乎便有将那曹青卿就地正法的冲动,幸得游海从旁规劝。他不是不明白大局之重,只是眼见那伤害在她身上,心里那抹痛难以平息。
    似乎是有什么,与他的初衷不一样了。
    放了施漳漳在她身边,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奶娘,也是这宫里可以信任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却没料到她主动找上了曹青卿,出手毫不留余地。或许於她而言,没要曹青卿的命已是手下留情。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很懂这个女子,她有时如江湖传闻般凌厉冷血,大多时候却简单而纯粹,为了自己认定的坚持而不惜犯险。
    施漳漳阅人无数,自是一眼就看穿了女孩的想法,向他献策:不如籍她之手除掉曹声凑。
    他直觉地想否决,在开口的一刹那心里却犹豫了一瞬:她有这个能力,且也是整个朝野中干系最小、最不会被防备的人。
    倘若丞相死于江湖人之手,与皇室便沾不上半分干系。
    于是,他默许了。
    后来的一切,都超乎寻常的顺利。施漳漳略带引导的劝说,太监们的诸多议论,她便义无反顾地跑去跟踪曹声凑。
    曹声凑“意外”暴薨的消息传开后,很难形容他的感受,不是欢喜,亦非如释重负。
    曾几何时,利用她,於他而言已成为一种负担?还有每每看到她和两个弟弟间的亲密嬉戏,霍卓珏表现出的不加掩饰的关心,都令他烦躁难抑。
    他再无法忽视,心底揪起的丝丝缕缕,放不下,舍不得,痴缠成结。
    ......
    霍南朔缓缓低下头,在那蹙起的眉心印下一吻,低低喃道:“以后,只作我的若儿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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