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34 末路相逢(一)


以我现在的处境,大概出去用不了一日便会被盯上,于是我们便决定暂且先在这客栈中休养,等我的手臂痊愈。
    那个瘦锉的男子竟也在客栈中住下。有一日晚饭后水依依一直未归,我闯到那男子房里,---------------------------------------。我单手夺了那男子的判官笔顶在他喉中,让他再不得纠缠依依。那人心存不甘,边穿衣服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被我抬手利落地割了舌头,登时像见了鬼一般,顾不得满口的血渍挟着衣服跑了出去。
    水依依只在我割下那人舌头时神情微悸,随即恢复如常,穿好了衣服起身往外走。
    回到房间,我满心酸楚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拉着她的手,笨嘴笨舌地道:“依依,你莫要难过,要不我去把他杀了?...”
    水依依打断我:“你会武可以用武力解决,他人有财可以出钱消灾,我什么都没有,这身体便是我的武器,又有何可难过?反倒是要感谢老天给了我这勾.引男人的资本。”
    我哑口无言,残缺如豆的烛火摇曳,简陋的木柜和盥洗架在墙壁上投射出惨淡的暗影,胸中的酸楚好似沸腾的水,一波又一波涌将上来。我忍不住走去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汩汩灌入,墨黑的云在空中腾搅,又是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十一年来我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却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走投无路。
    摇摇欲坠的烛火终于“噗”地一声完全熄灭了。
    楼下喧哗之声不断,显是有客到。男人的大嗓门在幽深的夜色中格外响亮。我凝神听了一会,转头对垂首坐在床边的依依道:“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吧。”
    她恍若未闻,低垂的黑发下露出一小截雪颈,细腻如上好的窑瓷,在幽暗中闪着莹白的光泽。
    我掩上门,走下楼去。
    楼下灯火辉煌,几张方桌被推倒一起,拼了个大桌,一群粗衣短扎打扮的汉子围坐四周,正闹哄哄地催着小二上酒。有几个显是饿了,等不及酒来已持筷大嚼。
    几个眼尖的瞟见我走下来,一时噤声怔愣,有好事的便忍不住用手肘去捅身边的人,一个捅一个,屋中顿时静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齐刷刷盯在我身上。
    我径直走到一个虬鬓大汉面前,唤了一声:“乔兄。”
    乔炜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身素衣的女子,衣衫虽然简褛,却难掩清艳绝伦。他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一个“蝶”字在嘴边绕了半天,最后还是咽了回去,讷讷地道:“是你?”
    我点点头:“是我。”
    早有好事者在旁大声吆喝起来,屋中恢复喧闹,我扫了一眼围在一旁兴致勃勃等戏看的汉子们,对他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乔炜只觉似中蛊般,身不由己便站了起来,跟着往门外走去,身后一帮兄弟正大笑着让他“尽兴”,“莫要急着回来”...他方回过神,转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夜风习习,喧闹声渐远渐息,我停下脚步,乔炜神情恍惚,险些撞到我身上。我托了他一把,却被他如避瘟疫般躲开。
    我苦笑:“乔兄,在你心中,若儿便是如此可憎之人?”
    乔炜定了定神,待要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省了,道:“乔某与你萍水相逢,确实未见你做任何不仁不义之事。但你杀了天狐帮一百余口亦是实情。”
    我苦涩道:“我有非杀不可的理由。”
    乔炜点点头:“江湖之上,处处充斥恩怨仇杀。当日我初出茅庐行思武断,如今见得多了,也明白了一二。你灭那天狐帮想必是有血仇,本无可非议,错只错在你杀得多了些。”
    我搞不清他的态度,没有接话。
    乔炜越说越顺畅,想到反正自己也不是蝶九的对手,当下也不再顾虑,道:“那日你杀了赤链双鹰后,消息迅速传了出去,不知怎地,竟被传成那二人是死于我手。我不想旁人知道我与你的过节,因此亦没有澄清,却没承想日后常有人找上门欲拜我为师,也有不少来下战书的,让我着实风光了一阵。”
    我想不到竟有此波折,只觉有趣,耳边听得他续道:“打打杀杀了一阵,我着实体会了江湖叵测。一朝成名,无数人奉承膜拜,心中想的却是如何打败你。而一旦落败,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尸骨无存。所谓江湖,不过是后浪推前浪,又有几人会在乎前浪的死活?遂由此定下心意不再游荡。我带了几个兄弟开了家镖局,借着先前的一点威名倒也无风无浪地过到了今日。镖局生意不错,今日我是押镖路过此地。你刚才看到的都是局子里的伙计,人是莽了点,倒没甚恶意。”
    我没有想到时过半载再重逢,竟有此些变故。细细打量,如今的乔炜已俨然一副当家的模样,虽然依旧豪迈粗犷,言谈举止间却也透了几分稳持。
    我由衷地道:“这是我这段日子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了。”
    乔炜略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问:“你怎样?”
    我的神情黯淡下来:“还好吧,遇到了一些人,出了一些事...”
    乔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突然惊悟:我竟然也像师父般把话说得如此缥缈,这方才明白,缥缈与否,或许只因你也不知该如何启口罢了。
    一个满身酒气的汉子晃悠了出来,一见我俩,顿时笑得暧.昧不明,被乔炜连哄带赶地驱走了。他回过头,冲我歉意一笑。
    我不再耽搁,直截了当地道:“乔兄,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乔炜微微一怔,随即道:“说来也是兄弟一场,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我乔某必全力以赴。”
    我的心因那“兄弟”二字而一热,学着江湖人的样子抱拳道:“若儿在此先谢过。有一位朋友与我同行在此,我遇上点麻烦,不愿她牵连其中,还望乔兄能暂且收留她,护她周全。”
    乔炜面带难色:“我们明日便要启程往河西去,沿途辛苦,乔某只怕怠慢了若兄的那位朋友。”
    我摇摇头:“她是识大体之人,断不会计较。”
    乔炜点点头:“如此便请若兄转告那位朋友,明日一早启程。”
    我大喜,笑着道:“真不知要如何谢谢乔兄的仗义之举。”
    乔炜也笑了,片刻后却又皱了眉:“那若兄你...”
    我微微一笑:“事情来了,总不能躲着,早解决总比夜夜惦记着来得心安。”
    乔炜欲言又止,最终只点了点头,递给我一个安慰的目光。
    我回到屋中时,水依依面向里睡在床上。我看着她纤细婀娜的背影,心中默默道:依依,不要怪我。你承受的已经太多,剩下的,便让我来完成吧。
    然而我却忘了,老天爷向来喜欢捉弄人,往往在你全无准备之时突然丢下个意外,又或者在你精心策划之后,随手轻轻一拨,事情便彻底变了模样。
    我还没来得及将依依点昏交给乔炜,就遇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霍卓珏一身箭袖玄衣,丰姿飘洒,凤眸含笑,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想不想吃肉?”
    我差点眼珠脱眶,手指抽搐指着对面的人,一个“你”在嘴边哆嗦了四五遍还没说完。
    霍卓珏很体贴地接过话:“是我。”
    “真...真的是你?”
    “是我。”
    “怎么会是你?”
    霍卓珏脸色黯了一分:“那你希望是谁?”
    我“啊”地大叫一声,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力道猛得将霍卓珏撞了个趔趄。鼻端萦绕着熟悉的气息,我把头埋在他怀里使劲蹭了蹭,男子温暖的体温隔着衣服传递过来,慢慢地从指尖到心都暖和了。我只觉如坠梦里,喃喃道:“卓珏,你怎么会来?那天我任性地跑去找你,是不是给你惹了很大麻烦?我一直都很担心,我以为我要好久见不到你了......”
    不过数日不见,怀里的娇躯似乎又瘦了一圈,霍卓珏无声地收紧手臂,面颊贴上顺滑的乌发,柔声道:“你没有给我惹麻烦,我很高兴那日你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
    夜风从敞开的窗口蹿入,将粗粝的窗帘吹得四下纷飞。屋里阴冷而静谧,两颗贴得极近的心却湍急而火热地跳动着。
    良久,角落里传来极轻的一声低咳。
    霍卓珏微微抬头,眸光已是澄明,轻轻拍了拍怀里蜷缩如小猫般的脊背:“我带了你爱吃的,要不要尝尝?”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脸上已是大大的一个笑,用力点头,应了一声:“好。”
    霍卓珏拉我在桌边坐下,掌起灯火,将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卤好的腱牛肉。
    仿佛天地豁然顿开,所有的感知霎时重归五官。我用力嗅着那鲜香的味道,只觉胃中剧烈凹缩,舌尖竟已迫不及待地泌出津液,忍不住笑道:“还真是饿了。”说罢用两指挟起一片,放入口中大嚼,一时满口浓醇,香得我连手指上的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
    霍卓珏坐在侧旁,溺宠地含笑看着我。
    一连吃了五六片,胃总算不缩了,我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位,额上瞬时冒出冷汗:如果水依依知道眼前的人是霍南朔的弟弟,又见到我俩刚才那一幕,那...我顿觉脊背生寒,下意识转过身,水依依早就醒了,正安安静静地斜倚在床边,一张娇俏的瓜子脸被摇曳的烛火映得晦暗不明,看不清神情。
    我有点心虚地站起身,讪讪地唤了一声“依依”,转头对霍卓珏道:“依依是我的族人,这么多年后重获亲人的感觉真好。”
    水依依从暗影中款款步出,冲霍卓珏微微欠了下身子。
    我正头疼要怎么介绍霍卓珏,那边两人已互相打量了一番,霍卓珏思索了一瞬,道:“侯侍郎家的?”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水依依嘴角勾起一丝笑,杏眸中却是寒意澹澹:“王爷好眼力。”
    我心中顿时哀号一声,硬着头皮道:“依依,卓珏待我一直很好,我能从城里逃出来也全靠他帮忙。这件事与他无关。”
    霍卓珏一直留意着我的神情,立即反问:“什么事?”
    我仿佛踩到兽夹一样惊跳了一下:“没什么...”
    一旁的水依依已开始冷笑:“你还想瞒他到什么时候?”
    霍卓珏濯亮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竟无法直视,颓丧地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屋中的气氛一时谧静诡异。
    见眼前人垂着头气郁委屈的模样,霍卓珏终是耐不住,上前一步,正要开口,水依依已抢先一步打断他:“王爷既能寻到此处,想必其他人马也快到了。”
    我浑身一颤,略有些慌乱地抬起头。霍卓珏眸中的厌戾一闪而过,看也未看水依依,温声对我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这里。”说罢上前拉住我的手。
    他的掌心干燥温热,那暖暖的温度透过指尖一直渗透进肌肤深处,灼热血脉。我仿佛被烫着般,猛地挣脱开,仓惶地摇头:“我不能...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霍卓珏仿佛被钉在原地般,定定地凝视着我,神情复杂凝重。
    水依依亦冷冷盯着我,不依不饶地讥道:“闻若,多年不见,想不到你媚.惑男人的本事已如此娴熟,我真是自愧不如...”
    “住口!”一声低喝截断了水依依未完的话,霍卓珏清冽的目光扫过,俊美倜傥的容表中透着不容逆抗的威严,令她无端端地生出一股寒意,竟是说不下了。
    霍卓珏看向我,目光恢复温和,语气也是轻柔的,仿佛怕惊了我般:“若儿,我们先离开这儿。有什么事你可以慢慢同我说...”话音未落他忽然一凛,神情顿变,我看进他的眼睛,里面两个小小的自己,脸色是前所未见的苍白无措。
    水依依冷冷一笑:“只怕想走也来不及了...”
    我如梦初醒,几步抢到窗边,下面浓重的黑漆中星星点点无数暗红,仿佛夜空倒置,繁星落盘。楼下阵阵喧哗,陆续有衣冠不整的人被侍卫驱赶着走出客栈,乔炜亦在其中,边走边频频回头张望。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怔怔地看着乔炜魁梧的身躯渐渐没入黑暗,一切又回归沉静,渐渐有极轻的脚步声往楼上来。
    我缓缓转过身,脚步声渐行渐近,虽轻却极快,仿佛似在追赶什么。那落地之声我是极熟的,原先日日在寝宫听到时,都会雀跃着迎出去,而如今,却宛如追魂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心上,愈来愈烈,愈来愈震。渐渐地整个耳边都在轰鸣,乌云滚搅,黑暗压顶,湿重的空气似凝滞的海水,扑天盖地涌来,呼吸凝窒,彻骨的冷意侵入肌肤,就在即将灭顶的那一刻,极轻地一声“吱呀”,一丝光亮渗了进来,所有的黑暗与冰冷在刹那间从那裂开的光亮中流泻而去,我额上已是汗水淋淋,整个人仿佛虚脱一般。耳边轰鸣渐止,屋中一切渐渐明晰,桌上一盏微弱如萤的烛火,映着门口那熟如往昔,却已陌似今生的容颜。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