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52 女人谋(一)


一进胥都,我便感到暗中似有窥视,想起姚绿儿曾提过的“朝廷悬赏”,心中不免多添了几分谨慎。
    此时正赶上午市,集上人来人往,甚为熙攘。我混入人群中,几突几没,穿街游巷,兜转了大半柱香功夫,自觉已甩掉追踪之人,却仍不敢轻心,跃入一户人家偷了身男子衣衫,躲在柴房里换好,长发用头巾遮了,这才再度晃悠出门。
    我心知以糖哥哥心智,小薇的藉口怕是拖不了太久便会露馅,因此在他走后便即刻动身来到胥都。换好衣衫后,我摸清去皇宫的路线,想想也没啥可准备的,便找了件客栈,要了个房间,又叫伙计将餐食送到屋中,饱饕一顿后阖目养神,只待晚上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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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之际,天色已经渐暗。我不耐心再等,起身出门,直奔皇宫而去。
    胥宫城墙高大,四周空旷,巡逻的四支卫队一刻不停地在沿宫城交错而行。白日里踩路时我观察过,两支守卫在走过城最西处拐角时会有须臾的视线盲区,而这不过眨眼的间隙,便是我的机会。
    宫城四周无处藏身,我不敢贸进暴露行踪,遂隐到西头外围一棵树上,远远盯着不远处的守卫,静候时机。
    等了片刻,我耳根微动,只闻一阵细碎的马蹄声由远渐近,不觉探首向下望去。只见一串车队正往此处驶来,每辆车皆配有两马,由名车夫御之,巨大的青毡布覆盖车身,其内高高耸起,看不清内装何物。
    我看着底下的马车一辆辆驶过,目光扫到最后一辆时,不由蓦地瞪大了眼睛。
    虽从我的位置只能看到侧脸,但我素来眼力精锐过人,那一身男装打扮,乌巾裹发的车夫,不是水依依又是谁?!
    水依依垂着头,安静地坐在马车一侧,双手扯着缰绳,细长嫩白的手指已被粗糙的麻绳磨出红痕,她却似无知无觉。
    忽地脖颈边一凉,一阵疾风掠过,耳边传来一声钝响,夹杂着闷哼,她急急转头,却看到原本坐在身边的车夫倒在一旁,一个年轻男子正急切地抓住她的手,清秀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关心和焦虑:“依依,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她怔愣,脸上神情似悲还喜,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也来了?”
    我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与水依依重逢,只是眼下情势非常,不便多说,当下迅速地将昏迷的车夫藏到车中,两个人恍若无事,皆目视前方,口中以极低的声音小心交谈。
    水依依告诉我,她到了胥都已有几日功夫,没有找到我,倒是寻得了一个能进宫的法子。每日酉时皆会有运送茶火的马车入宫,她设法买通了一个车夫,由她顶上,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我难捺心头激动,顾不得她询问是如何从大杲到了此处,忙不迭地问道:“ 依依,你...你可是信他了?”
    水依依身体一僵,我紧张地盯着她,她微微侧头,如水杏眸看向我,唇角扬起,如百花初绽,娇媚无双:“我信的不是他,是你。”
    若不是在仇家的地盘上,我想我真的会高高跳起来翻他数十个筋头,仰头长笑三声,告诉所有人我的欢喜。
    这是我在世上仅存的亲人,她选择相信我,这一瞬间,即将到来的一切皆已不成惧。我用力握住水依依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依依你信我,我一定会替族人报仇,不让你再受一点委屈。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水依依定定地看着我,杏眸中波光淋漓,水色流转,映着沉沉将至的夜色,半晌方低低道:“我信你...”
    我心喜如狂,那神情看在旁人眼里,仿佛即将要赴的不是死亡之旅,而是喜庆典宴。
    车队在我一路的傻笑中,从侧门入了皇城。
    趁着前头的人忙着清点卸货的空当,我拉着水依依钻到一座嶙峋的假山里,小心翼翼地从石缝间往外探望,琢磨该从哪里寻起。
    若是我独自一个,自是高来高去的方便。如今带了依依,怕是要多费番功夫了,要不偷身衣服打扮成宫女?...我正琢磨着,衣袖忽然被扯了扯,我回身,水依依无声地冲我做了个口型:“跟着我。”
    我微感诧异,但亦没有多言,水依依小心地带着我穿长廊走小径,机敏地避过巡卫和宫女,七拐八绕,走出极远,来到一处黑漆无人的偏僻院落。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推开一个偏殿的房门,带我走了进去。
    我憋了一肚子疑问,到现在才得开口:“依依,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对皇宫这么熟?我们来这儿做什么?按理说那狗皇帝不会来偏僻的地方呀?...”
    水依依正垫脚试图去够阁架上的烛台,没有回答我的话。我皱眉,走过去伸长身子探手将那烛台取下。
    烛台执起的瞬间,我耳中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头顶传来破空之声,心知不好,一把将身侧的水依依推了出去,与此同时,一声闷响,声震屋梁,尘埃漫天,一个巨大的金属笼从天而降,将我倒扣其中。
    笼栏之间的缝隙不过指宽,我握住栏杆,双手同时发力,向两边掰去,连试了三次,用尽力道,竟是没能撼动半分,连一丝弯弧也未曾显现。
    与此同时,极轻的破空之声再度从四面传来,我拧身闪避,奈何囚笼困小,无处藏身,瞬间便有三枚极细小如梭之物射入肩胛脊背各处,入肉却不觉疼痛。我抬手一摸,从肩上拔下一根状似银针之物,扔到地上。
    创处微微发麻,只觉肌肤一凉,似有什么破体而入。我暗忖怕是中了毒,刚尝试行运真气,体内却似有活物般,随着真气沿那血络游动起来。
    我心中惊愕,知今日情况恐是难测,抬头见水依依仍旧呆立原地,似被吓傻般,不由急促低喝:“快走!”
    “才刚来,怎地就要走呢?”一个冰冷尖锐的声音蓦地响起,与此同时,殿门骤然而开,数道低沉的脚步声夹杂着夜的寒气扑面而来。
    我垂下手,目光转向门口。火光下,一身红衣的姚绿儿桃面带笑,那凉薄的笑意宛如一条冰冷的小蛇,昂首吐信地逼视着我。
    “原来是你啊,”我随意地掸了掸手,暗中攥紧了袖中的玉蛟绡,“几日不见,这么快就‘易主’了?”
    姚绿儿自然听出了我话中的讥讽,冷笑一声,竟也不动怒:“你的男人倒是不少,不过一个个看来也是玩过就忘吧,不然今日怎么让你落到这般田地?”
    我脑中一刻不停地思索着对策,口中却应道:“本姑娘自己的事,又与他人何干?”
    “你当真以为凭你一己之力,便能如此轻易独闯这宫闱重地?”姚绿儿目光中尽是讥讽,“蝶九啊蝶九,枉你空有一身武功,不过是个任人愚弄耍玩的小丑罢了!”她目光调转,轻拍了拍手,“水姑娘,辛苦你了!”
    我的头脑因为这三个字而彻底空白,缓缓转过头,视线所及是水依依苍白如纸的面庞。她的目光甫与我一对,即慌乱地调转开去。
    “为.什.么?”我无法抑制地颤抖,从喉咙里挤出晦涩的声音。
    水依依用力咬住下唇,随即松开,抬首直直望向我,目光凌然决绝:“我相信我看到的,他才就是凶手!而只有你,可以诱他来...”
    头颅好似被人狠狠地按在泥泞中,窒息感从西面八方涌来。从大喜到大悲,从天堂到尘埃,不过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这世上最后一丝亲情,就此成为扼断我喉咙的绳索。
    姚绿儿满意地看着我的表情,犹嫌不够地招呼道:“水姑娘,还是先过来这边,免得被这妖女...”话音未觉,眸中流光骤闪,寒如刃的气劲已扑至面门。
    然那凛厉流光扑至半途,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中扼住般,软生生垂了下去。
    姚绿儿一脚踩上软垂于地的白绡,肆无忌惮的笑声如银铃乱响:“血蛭噬体的感觉怎么样?”
    我颓然跪倒于地,全身扑簌如叶,手指痉挛艰难得无法攥握。刚刚运起真气的一刹,那游于血络之物随着真气四下飞疾乱窜,瞬间将经脉截阻,噬血啖肉般的剧痛自体脉爆裂开来,周身神经似被剜断般,身体再不受控制,手中的玉蛟绡失去真气,半途垂落。
    水依依一声惊呼,扑到笼杆前,扭头颤声道:“你答应过我不伤她的...”
    “你也看到了,刚刚是她意图伤我。别忘了你这个好姐妹可是个杀人如麻的妖女。”姚绿儿一脚拨开地上的白绡,面无表情地道:“夜深了,请水姑娘下去好生休息。”
    两个禁军打扮的汉子应声上来,水依依被推搡着离开了屋子,大门阖上之际,耳边听到女人凉薄的声音:“你断我左臂那笔帐,我们要好好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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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黑长蛇的獠牙咬噬肌肤,撕扯住皮肉,蛇首一昂,便是连皮带肉的一道血沟,余劲未消的蛇身摔打在青石地上,溅起响亮的“噼啪”之声,一声连着一声,渐渐连成了片,回响在空荡荡的殿内。
    我看着自己的血如梅花绽放,一朵朵妖娆地盛开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起初是痛,无休止的痛,从皮肉到筋骨;然后是麻木,像有千百只蚂蚁在骨头上啃噬,渐渐地所有的感知逐渐模糊,只余那鞭鞭带起的呼呼风声不绝回荡在耳边。
    那么黑还长着倒刺,难看死了,和主人一个样儿......我模模糊糊地想着,脑袋渐渐垂了下去。
    “哗啦”一声淋漓,冰冷的液体兜头浇下来,淌进嘴角带着火辣辣的滋味,周身仿佛镀了一层滚烫的蜡油,每一根神经都鲜活地跳跃起来,肆意叫嚣着疼痛。我把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将所有的声音掩没在喉咙里。
    手中长鞭的倒刺上挂满淋漓的血肉,姚绿儿嫌恶地瞟了一眼,将长鞭扔给身后的汉子,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踩着一地血水走了过去。
    “骨头还挺硬!”
    我抬起头,刀刃锐利的寒气逼迫在脸颊,映出一张血水模糊的面庞。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扯动嘴角,轻蔑道:“你也不过...就这点伎俩罢了。”
    姚绿儿眯起眼,露出一抹诡异的笑:“你错了!好玩的,才刚刚开始而已。让我想想,你是用哪只手伤我的?”明晃晃的匕首在被捆吊的手腕间比划着,“这只么?”
    锋利的刀锋蓦地刺入皮肉,又用力一剜,随即猛地一挑...
    一声低沉痛楚的嘶吼响起在大殿内,仿佛频临的兽般压抑而绝望,带着深重的喘息和浓浓的血腥气,在死潭一般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姚绿儿欣赏着眼前人痛极扭曲的五官,侧头翩然一笑,“呦,我好像记错了,应该是这只吧...”握住匕首的玉白手掌毫不犹豫地扬起,再次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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