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55 醉时眠(一)


我仿佛身陷宇宙的洪荒,四周浓雾弥漫,一片混沌。在那浓重的雾色深处,有什么无声地呼唤:“来吧,来到这里就不会再痛了,永远不会...”
    那召唤如惑似盅,我身不由己地向那浓雾深处移去。
    一团墨黑中渐渐地显露出氤氲状形,愈来愈清晰,簇簇荧光凝成一副窈窕的背影,长发飞舞,纤腰如柳。她缓缓转过身,一张十年未变的艳丽容颜呈现眼前。我呆住了,喃喃地唤了声:“师父!”
    她眉眼间仍是千年冰霜般的冷漠,那带点嫌恶的淡淡口吻一如当年:“早告诉过你,情之一物,世间罕毒。沾了,是要蚀心腐肌的!”
    我鼻中泛起酸楚,哑然无语。师父抬起手,藕白的玉臂优雅伸展,拨葱般的五指缓缓摊开:“来,跟师父去吧...”
    我怔怔,直觉地往后退去:“不,我还不能...”
    师父美艳的丹凤眼挑起:“还不死心?”玉指轻点,“看看你自己,如今何种狼狈模样?恁地执迷不悟!”
    我顺着她指尖方向望去,浓雾散开,露出一片镜面似的云海,清晰地映着郊林深处一座旧庙。红檐灰瓦随着视线层层剥落,直透庙宇后殿正中,数个熟悉身影或站或坐,围拢而聚。
    我惊恐地看到,那被围在当中,除了白就是红的女.体,赫然是我。
    白是纱布,红是鲜血。除此之外,“我”的周身再看不到完好的肌肤。
    而环绕着我的数个身影,正是霍氏兄弟、萧何、唐煜。
    “不...不!”我拼命摇头,这副鬼样子,我不想给你们看到!从始至终,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而已。失陷於敌,手筋俱断,此身已废,便让我痛痛快快地死在那里,为何还要救我?为何还要救我?!
    我五内俱崩,跪伏于地,师父叹息之声从背后传来:“情之余你,乃命中死劫。如此孽缘,何必...何必...”
    凄风呼啸,苍天悲颤。
    ----------------------我是因女主意识浑沌而转换人称的分割线-----------------------
    萧何忽然感觉怀中的少女动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上双目依然紧闭,身体却又挣扎了一下。
    这下,连候在两侧的霍卓珏和霍进廷也觉察了,同时上前一步,既惊又喜:“她醒了?”
    始终埋首忙碌的唐煜抬起头,额际已覆了一层细密的汗,语气鲜见的严厉:“按住她!”
    萧何知道此刻正是紧要关头,双手断筋已接驳,那血蛭却是随气血游走,极难捕捉。唐煜以奇药诱之,已取出三条,正以针挑取第四条,乱动之下极易令其逃脱。当即收紧双臂,将少女锢在臂弯中。
    孰料怀中的身体却是愈发剧烈地挣扎起来,四肢乱蹬,双唇蠕动不止。萧何俯身凑近,只依稀听得有个“不”字,心中痛极,贴着她的耳珠低喃:“别怕,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少女似乎并未听见,仍是驱尽全力地挣扎扭动,霍卓珏和霍进廷齐齐上前帮手,却仍按止不住,少女似乎连肌肉都在激颤痉挛,唐煜不得不停了下来。
    就在此时,女孩忽然睁开了眼。
    萧何离她最近,乍喜之下不由唤了一声:“小九!”话音未落已扼断在喉中,他清晰地看到,少女的眼神泛着异样光华,瞳眸深处隐隐流转着一抹诡异的银白。
    她缓缓抬眼,定定地望着萧何,青白的双唇开阖,声音嘶哑如锯,一字一字吐出:“放.开.我。”
    所有的人怔在原地。
    那双眸仍旧盯着萧何,话说得慢而费力,却极清楚:“当初既已让我走了,今日又何必追来?”
    字字如锥,凿进心窝,萧何被那凄厉的目光钉在原地,满心悲怆。劫狱之时第一眼看到那副被摧残至破败不堪的身躯,他几乎不能相信那便是她。理智瞬间被暴戾和疯狂吞噬,他在顷刻之间血洗了牢狱,如果不是怀中气奄息息的少女急待救治,他会一直杀到金澶殿,将所有伤害她的凶手剜心刨肺,寸寸凌迟。
    可她终究还是伤了。即使他割下凶手的头,放尽鲜血,凌迟每一寸肌肉,也弥补不了她所受之痛的万分之一。
    萧何半生叱咤,头一次感到如此苍凉无力,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双臂间挣脱,竟是一动也不能动。
    缠满纱布的身躯一点点艰难地自简陋的木榻上坐了起来,因为废断的双腕无法撑力,每一下动作都靠整个身体的移动来完成,仿若一只断线的木偶般滑稽,看在在场的男人们眼中,却只有哀恸,无绵无尽的哀和肝肠寸断的恸。
    少女的目光缓缓投向离她最近的唐煜。
    那目光中的疏离,刺伤了唐煜的眼。他望着她,眼里全是凝结的伤痛,却没能阻住随之而来锥心刺骨的话语:“当年你耽了整整五年,今日,依旧是迟了…”
    唐煜周身猛地一震,目光大恸,怔怔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少女,泛白的唇嚅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少女再未看他一眼,目光移向榻前的霍氏兄弟。
    霍进廷不待她开口,猛地上去一步抓住她的手臂:“若儿,别说了!你的伤可以治好,我们会好好守着你。你…你莫要如此…”声音渐哽,再也说不下去,只哀求地望着眼前的女孩。
    少女直直地看着他,仿若看着一个陌生人,溃烂的唇角渐渐扬起,浮现一个极浅极淡漠的笑,衬着那苍白无色的面容,好似荒芜大地上最后一朵蔷薇,艳色凋零,只余枯骨。
    她对少年哀恸恳求的目光视若不见,费力却决绝地抽出自己的手臂,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
    霍卓珏始终凝视着她,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少女缓缓自他身侧越过,随着扭曲僵硬的步伐,渐渐有血色自纱布下渗出,晕染如梅,衬着纱布外所露无几的光莹肌肤,凄艳绝伦。
    被烛火投在地上的纤细倒影与另一抹高大的暗影重合,少女缓慢地抬起头,望向站在门口的男人。
    霍南朔一身臧色锦袍,袍角已沾了不少泥泞,下巴上泛出了青渣,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他定定望着眼前人,仿佛一瞬间经历了沧海桑田,四季轮回,眸色黑黯似最深的湖泊,沉淀了满满的绝望悔痛。
    少女冰封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裂痕,残破的身体渐渐抖动起来,越来越剧烈,双肩无法承受般的佝偻蜷曲,蓦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粘稠的浓血,身子向前倾倒。
    霍南朔将那羸弱的身躯接入怀里,面颊紧紧贴着怀中人冰凉的肌肤,一丝温热自眼角滑落,融入少女凌乱的发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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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了粗布的马蹄在林中发出低沉的闷响,一队骠骑正悄无声息地在疾行,速度虽快,队形却整而不乱,行而有度。马上各人皆是短扎打扮,面色沉凝,眸光精锐。
    队伍正中,有一辆四轮青蓬马车,亦是队中唯一的车辆,被紧紧围护其中。
    伴着几声鸟鸣,一只灰翅鸽盘旋而下,落在处于队尾的侍卫手臂上。
    他捉住鸽子,自其腿上取下一个细小的竹筒,递给身旁的霍卓珏。
    霍卓珏自筒中取出卷曲的条笺,展开,眉心微蹙,随即策马向前,赶上走于队首的霍南朔。
    “大哥,果然如你所料,”霍卓珏将手中条笺递给霍南朔,“殷坤那老贼后悔了,已暗中派殷刃领兵追捕我们。”
    霍南朔接过条笺扫了一眼,俊颜冷然。
    十五日前,两个弟弟冒险潜进胥国寻找若儿的下落,却被殷刃发现俘获。他接到密报,带了百名精锐披星戴月、日夜不停地换马赶路,故意於拜会笺上提及的日期提前入胥,为的就是不给殷坤时间筹谋。
    会面之际他不惜割城签盟,巧辞诱得殷坤放松警惕。而其养子殷刃,果如细作所报,与殷坤并不亲近。他知道殷刃必然是不赞成放人的,是以藉着这二人间的隙罅,采取速谈速离的战术,不给殷刃以劝诫之机。而他亦料到,殷刃事后必会再劝殷坤,是以与萧何会合后一刻未耽搁即刻踏上返途。
    但若儿伤势着实太重,整队人不得不在荒庙中停了一夜,由唐煜先行为她疗伤。这期间他派出三十人扮作己方,走官道而行。自己则率余下众骠骑,取小路离胥。
    果然,殷坤反悔,派殷刃带人追捕。而先前追踪他们的敌探,已被霍进廷捕获斩杀。短时间之内,他们的行踪应未泄漏。
    只是,殷刃此人,深沉狡诡,一日未离胥,便不能掉以轻心。
    双指一捻,条笺碎成粉麎。
    霍卓珏轻吁了口气道:“再有二十里,过了荆阳河,便是离国境界。永乐侯会带亲卫接应我们。”抬首看了看天色,提醒道:“唐先生说,若儿的伤拖了几日,不能再等了,今夜必须得换药,我们怕是要停一停。”
    霍南朔侧身回首,目光停留在被护在队中的青蓬马车:“哨探可有回报?”
    霍卓珏摇摇头:“没有消息回来。”
    霍南朔沉思了一瞬:“派人往前探路,今夜便宿在这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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