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56 醉时眠(二)


疾驰中的车轱辘压到碎石,整个车厢向上弹了一下,又晃了几晃,方稳住。
    唐煜收紧手臂,将怀中人拢紧,用自己的身体挡去所有震荡。
    霍南朔一行来时为赶速度,皆是骏马疾驰,未携马车。救出闻若后,临时从民宅买了辆马车,甚为简陋。偏偏又要取林间偏僻小径而行,重伤后的残躯经不起丁点颠簸,他便将她抱在怀中,以身体为垫,一刻未曾放下。
    “师父,”坐在一旁的博夕看着自己师父愈显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劝道,“您睡一会吧,已经四天三夜了,您尚未休憩过...”
    唐煜浑若未闻,执起纱布沾了壶中温水,轻轻涂蹭在怀中人干裂的唇上。
    博夕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稚嫩的小脸上尽是忧色。
    车中忽地一亮,车帘被挑起,霍进廷欣长的身躯利落地跃进车内,带入一丝黄昏的凉意。
    “唐先生,您且歇歇,让我来吧。”霍进廷快速搓动双掌,让两只手热起来,口中同时劝道,“若儿的伤非短时能愈,您已几日不眠不休,终非良法,於日后施治亦无益处。”
    唐煜紧锁的眉宇间微微松动,青隽的面容上倦色难掩,不再坚持,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人交给霍进廷。
    霍进廷展开双臂接过,一手解开自己胸前衣襟,将被林间暮风浸得冰凉的外衫扯开,以温暖的胸膛贴覆怀中人冰凉的身体,同时小心地将其固定了的双腕摆放到身前。
    接驳的断筋虽不会致双手残疾,但若想恢复如初亦是绝无可能。纤手玉带,自此恐将成为武林绝唱。几个男人皆是习武之人,自是了然,心头皆沉重不堪。为了避免庙中那一日的情况重现,唐煜以软缎缚了她双手,以免她意识浑沌乱动间手筋错位。
    唐煜见霍进廷料理得当,方斜倚车厢一侧,阖目养神。
    霍进廷凝视着臂弯里惨白的小脸,胸膛间触及的是寒如凉冰的肌肤,忍不住把手放到她的脖颈,直到感受到那微微跳动的脉搏,才稍觉安心。
    那日她在庙中吐血昏倒后,再未醒过来。因境地堪危,唐煜为她接好断筋,取出所有血蛭,缚好伤口后并匆匆启程。然而,最担心的情况仍然发生了。
    小丫头自前日起便开始发烧,因体质殊异,额头滚烫,整个身体却冷如寒冰,这般冰火两重煎熬,可想而知她正承受着怎样的苦楚。
    因为连续数日疾行赶路,没有时间抓药煎熬,唯靠唐煜随身所携丹药续命。期间她的病势一度恶化,唐煜以金针加萧何的真气,生生从阎王手中夺了命回来。
    霍进廷不自禁地拢紧双臂,生怕怀里人再度不见似的。
    他和胞兄抛却身份,冒险潜入胥国,为的便是寻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再见面时,竟会是那样一番情景。
    思及那痛彻心扉、不堪回首的一夜,霍进廷只觉胸口一阵阵胀痛,忍不住俯下.身,唇角落在怀中人滚烫的额上:
    “若儿...”
    难言诉的苦楚,道不尽的相思,尽数压抑在这轻轻的一声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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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丝暮光湮没在天际,夜鸟啼鸣,林间浓厚的雾霾让男人们身上本已汗濡的衣衫愈发湿重,湿漉漉的冷意透过层层衣衫渗入肌肤,滑腻不堪。
    霍南朔勒住马,迎面,派出探路的骠骑疾驰而回,於马上揖礼禀道:“陛下,前方约一里处有一户人家,应是山中猎户。”
    霍南朔似在权衡,尚未开口,一旁的萧何策马而上,已然面露不虞:“夜雾湿重,以她的身体如何受得住?情至如此犹豫作甚,实乃妇人之仁!
    说罢双腿夹马,意欲前行。霍南朔知他心思,抢先一步吩咐道:“让那家人睡一觉,确保明日我们离开前不会醒来。”
    兵卫领命而去。萧何勒住马,冷冷“哼”了一声却未再出言反对。
    霍卓珏见此景不由微微叹息,萧何名动江湖数年,夺人性命不计其数,行事阴狠毒辣。方才若以他之意,便是将那户人家杀了图个干净,避免暴露行踪。但大哥霍南朔却不喜暴虐滥杀,虽是敌国百姓,亦是无辜平民。两人脾性迥异,这般冲突,日后怕是少不了的。
    心念至此,他不禁微微一怔: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心里已经接受了萧何和唐煜?忍不住摇头苦笑:便是不情愿,又能如何?从始至终,这都是那丫头的选择。自他在军营中失了她那日起,她便早已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
    就在此时,处于队伍核心的马车中忽然传来轻微声动。三人俱是耳力极强,几乎是同时回首,勒转马头向马车驰去。
    霍进廷忽然发现怀中人眼皮滚动,隐隐竟似有醒转之势,赶忙唤了唐煜来看。
    唐煜探手试了温度,在她胸口穴位上推拿了几下,只听得喉头几声破碎的轻呻,那昏迷了几日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历经前次波折,此时霍唐二人心中的紧张竟是大过欢喜。
    那小人睁开眼,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珠的转动颤抖如蝶翼,透着几分懵懂几分迷茫。目光滑过霍进廷欣喜的俊颜,落到唐煜脸上,呆滞了几秒,忽地挣扎着要探身坐起,霍进廷和唐煜同时伸手扶挽她,却听得少女虽然嘶哑,却是万分惊喜的声音传来:“糖哥哥?真的是你吗?糖哥哥!……”
    霍进廷的欣喜僵在脸上。
    少女还在兀自欢喜地说个不停:“你是来寻我的吗?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上次你说要带糖给我吃,我一直盼着,生怕等不到你...”因伤势太重,没说两句气息已紊乱,
    唐煜将她搂入怀中,手掌轻拂她的脊背平复气息,出口的声音艰难晦涩:“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少女因失血过多而过于苍白的脸庞仿若上好的羊脂玉,在夜色中剔透晶莹,两颊缀着异样潮红,眼中是掩不住的欢喜淋漓:“一点也不晚,糖哥哥,你不知道,上次的糖块被馒头那家伙全吃了...”说完似乎想起什么,眼珠四下一转,立时笼上了纳闷的神情,“糖哥哥,这是哪里呀?师父呢?”
    霍南朔三人策马来到马车边,挑起车帘,正对上少女乌溜溜的大眼,三个人一时既惊又喜,霍卓珏刚要开口,少女的一句话,将他未出口的言语生生扼断在喉咙里。
    “糖哥哥,他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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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队人马在猎户家扎顿休整。平民人家,不过两间简陋的屋房。所有骠骑仍不得不宿在露天。
    霍南朔布好防御,下令轮流造饭睡觉,正要去屋中,却看到萧何推门走了出来,面色阴冷,戾气凝重,径自走到屋外柏树下,盘膝坐下,抽出袖中软剑,一下下擦拭着。
    霍南朔微蹙眉,抬步进到屋中。
    屋里唯一的一张床,自是给了重伤的少女。
    唐煜正为她换药。
    闻若自幼受变态师父管教,对于疼痛的忍受度远异于常人。然手筋乃人体要脉,加之荒野外缺少止痛药物,强自忍耐间,人竟已生生疼晕了过去。
    霍卓珏单臂环着她在怀里,垂在身侧的左手上两排深深的牙印,迸出滴滴血珠。霍进廷坐在少女身侧按着她手足,虽处于昏迷,但偶尔被拨及筋脉敏感,女孩的身体仍不由自主地蜷缩抽搐。
    霍南朔见此景,无声叹息,心中了然萧何为何不愿多留。眼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扼苦,恨不能以身代之却奈何无法,这般无力感,想必存于屋中每个男人心头。
    他执起一块干净的帕子,在水盆里浸湿拧干,走上前轻轻将少女额上的冷汗拭去。
    唐煜忙了大半个时辰,水盆里的水清了红,红了换清,足足换了五回,方一切妥当。
    少女伤重无力,先前又缠着唐煜说了不少话,已然乏极,窝在霍卓珏怀中沉沉睡去。
    霍南朔低低开口:“唐先生...”
    唐煜净了双手,接过博夕递来的软巾擦拭,闻声侧首,似知他所想般,道:“陛下不用太过忧虑。人在受到强烈刺激时,会封闭记忆以求自保,若儿眼下应该就是这种情况。”
    霍南朔怔了一瞬,问:“那可有恢复的可能?”
    唐煜点头:“倘若再受到类似的场景刺激便极有可能唤醒封闭的部分,除此之外,亦取决于她是否愿为。唐某以为...”他环视了一下屋中专注倾听的几个男人,轻轻叹了一声,“忘了,於她而言,或许不是坏事。”
    几个男人皆面色黯然,沉默片刻,霍南朔凝望着少女沉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问:“她可是...将下山后的事全忘了?”
    唐煜颔首:“她的记忆停留在四年前,以为师父还活着,自己仍住在娇耳山。我告诉她是她师父应允我带她下山的,后来路遇仇家,她为护我伤至如此。你们皆是我的朋友。”
    ......
    几个男人心情低郁,无心多言,霍进廷主动要求和萧何守前半夜,让大哥和胞兄先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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