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72 天变(下)


解了手回到寝房,萧何哄着我睡下。迷迷糊糊中只觉似乎不过是片刻的事,房门忽被极轻地叩了一下,身畔的萧何披衣下床,开门与来人低低交谈了几句,返身回到榻上。
    我半梦半醒地嘟囔着问:“有事?”
    萧何没有应,只抬手在我背上轻轻拍着,我在这有序的节奏中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之际,天已大亮。萧何衣冠已戴,正斜倚在床畔,目光澹澹地望着窗外,听到响动,低下头看我:“睡饱了?”
    “嗯...”我慵懒伸了个腰,脸贴在他温热的大掌上蹭了蹭,意犹未尽地问:“什么时候了?”
    “巳时已过。”萧何把我从被中拖出来,取了衣服帮我穿戴。
    进了正厅,宫婢们正进进出出地将早膳摆到桌上。我四下一顾,纳闷地问:“糖哥哥呢?又去配药了?”
    萧何拉着我在桌边坐下,挟了一只芙蓉蟹肉梭饺放到我嘴里,方道:“他被请去给离帝看诊了。”
    “啊?”我嚼着半拉饺子愣在那儿:“什么时候的事?”
    “今儿个一早。”
    “糖哥哥医术天下第一,他去肯定就没事了。”我喜滋滋地道。倘若离帝在这段时间有何意外,首当其冲的怕便是作为人质的我们三个。如今宫中既然请了唐煜去看诊,那就是说一切还在离帝掌控之中,理应无事。
    如此一想,心头登时松了不少,胃口大开地指着桌上的各式吃食,让萧何挟给我,却没有留意到,萧何眉宇间潜藏的一丝忧肃。
    吃过饭,我见天气晴好,便拉着萧何到湖边赏荷。
    滚圆如翡翠盘的荷叶层层叠叠覆满湖面,夏风拂过,带起一波又一波翠色涟漪。妍丽的荷花倨傲地昂首婷立其中,晨露缀为朱钗,愈显玉骨冰肌。
    我揪了一只探出头到岸边的莲蓬,溜达到望景亭中倚着朱漆廊柱坐下,复又被萧何抱起,放到他膝上。
    我靠在他怀里,一颗颗拨出莲子吃着。宫婢们早已乖觉地退下,四周宁静如谧,习风迎面轻拂,只听得花叶交萦的沙沙声。
    在我吃到第六颗莲子的时候,我感觉依靠的肌肉蓦然绷紧,不觉一凛,立时望向萧何,只见他神情凛然,如炬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视着静悄悄的湖面。
    我几乎在同一时刻,觉察到了这一片诡异静谧中泛溢的杀气。
    示警的话还未及出口,只闻“哗啦”一声滔天碎响,宁静被割裂成无数四下飞溅的水花,数个玄衣人从荷叶下跃出,阳光照在他们手中,折射出一片明晃晃的刺目。
    与此同时,萧何已经动了,一声清吟,雪隐长啸而出,划出一片雪灿耀色。
    我被他紧紧揽在怀里,眼中见得雪隐化为寒芒,疾若飞虹,交舞如梭,宛若一张捕获的银网,将触及的猎物一一崩析碎裂。
    此起彼伏的惨呼声,断肢残骸如雪片般轻易剥落,没有人能躲过雪隐诡异匪夷的攻击,那是世上最毒最刁的蛇,至柔,却是至刚。
    可再狠戾的蛇,亦会疲惫。
    四面八方不断涌上的侍卫,妄图用血肉一点点削弱雪隐的力量。我真气难凝形同废人,亦没有任何外援,一旦萧何的体力耗尽殆竭,我和他便只能任人宰割。
    萧何显然亦看出他们的意图,边战边沿着湖边一路西退。
    我被他护在怀里,探头望出去,只见远远的几个战团,苍五等三名隐卫被禁卫军分隔孤立,正各自奋力厮杀,想冲出包围靠过来。
    我心乱如麻,如今这局面,显是要将我们逐个击溃。该怎么办?一路杀出去?於萧何而言并非难事,可如今带上一个拖赘的我,几乎变成了不可能。还有糖哥哥,他定是被翼骆莘以看诊为籍口骗走囚禁了!我怎么会那么天真,竟然以为一切已然安和?!翼骆莘觊觎皇位多年,却未料霍南朔忽而拜访和盟,而翼帝亦曾在筵席上流露禅退之意。她为防大计被搅,便趁霍南朔返杲之际,囚监翼帝,将唐煜骗离,再对我和萧何出手。
    想明白前因后果,我不禁焦虑不安。霍南朔人在远方,鞭长莫及,我们深陷敌手,即使冲出了这个皇宫,能冲得出整个离国么?
    思绪飞转间,萧何已带着我沿湖退至外重殿,沿路之上留下无数残躯断肢,鲜血铺地,一路蜿蜒,连那清漪湖水亦染成猩红。
    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将我牢牢圈固其中。一个怀抱,成就一方安稳的天地。
    就在此时,无穷无尽的追兵忽地顿住了脚,不再追赶。
    我匆忙抬头,看到萧何愈发沉黯的目光,心中顿时一紧。与此同时,宛若蝗虫归巢,破空之声骤起,我从萧何怀里仰起头,只见无数羽箭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挟带着死亡的气息将我们团团笼罩。
    萧何猛地将我按回怀里,一声长啸,如龙吟破渊,周身罡气激荡,衣炔翻飞,所有逼近的箭矢仿佛撞上了无形的气罩,“噼里啪啦”地摔落于地。
    他竟然用罡气形筑挡箭!
    “不行!”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大叫道。他内力再高,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罡气如此消耗,只有死路一条!
    “没什么不行。”他按住我的手,沉声问,“小九,你水性如何?”
    我一愣:“会一点...”
    “好,听我说,”他望着我,口中快速道,“我和唐煜先前暗中调查过,这湖是活水,有暗道直通宫外。你从这里潜出去,到了宫外去西南辟才街的亨通酒肆,掌柜是霍南朔的人,他会护送你回大杲。”
    “不!”我拼命摇头,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我不去,我哪也不去!你说过的,让我不许再乱跑。如今,你也不能丢下我!”
    “傻丫头,我不会丢下你。”他的气息渐浊,话音有些断续,“你留在这里,我反倒分心。小九听话,你先过去,我很快便去与你会合...”
    我咬破了嘴唇,只是拼命地摇头。门主,从见面始,他便是神一般强大的存在,将我牢牢护在羽翼下。可如今,他却要我离开,我不敢去想结果,只用尽全力拽着他的衣袖:“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死...”
    “傻丫头,不要随便说死,你还有唐煜,还有霍氏兄弟...”他深深凝着我,目光中的戾气杀意仿若冰刃消融,逐渐被柔情取代,“谁都不会死,只是暂时分开而已,明白么?”他的语气温存得如同枕畔耳语,手上却是一分分用力,一点点掰开我的手指。
    我眼前越来越模糊,满空羽箭如浓郁的乌云笼般罩在我们头顶,眼前的男人神色柔和,却是坚定地托住我的腰,将我送了出去。
    身子浸入冷沁的湖水中,我始终大大睁着眼,直到他轩昂的身影渐渐湮没在荡漾的水波中。
    我一开始还能潜浮游弋,后来渐渐没了气力。虽是夏日,这暗流之水仍是冰凉刺骨,体力和热量飞速地从身上流逝。不知潜游了多久,从两旁的景致望出去,我估摸着已经潜出了皇宫所在范围,便试图扒上岸去。然断了筋脉的手腕根本无法承受自身重量,我几次努力无果,反倒呛了几口水,乏力感愈发厚重,整个身子沉得似石块,再不受控制,意识亦流散在冰凉的水流中。
    混沌的意识被腰部的痛楚唤回,我虚弱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被卡在一处狭窄的河道。我试着探脚,发现水刚及下颌,水流亦不湍急,便奋力扒拉着岸边的大石,一点点向上蹭,将自己“拔”了出来,又抠着泥地,一点一点爬了上去。
    直至整个身子都横上了岸,亦耗光了仅余的气力。我就着那般狼狈的姿势,趴在喘息良久,方攒起力气起身。
    检视了一下,腰身两侧被磨出深深的红痕,渗着血丝。身上亦有不少处被水中的砾石刮破,一身衣裙破烂不堪地贴裹在身上,很是狼狈。
    我用力揉了揉脸蛋,手却在左耳边碰了个空。我一惊,伸手去摸,才发现左耳上的耳铛不见了!
    我又是惊又是急,原地转了好几圈,又扑回岸边探手在水底搅了又搅,最后沮丧地一屁股坐倒。片刻,复又跳起,摸了摸身上,还好,两串手珠、暖玉和碧簪还在,独独掉了一只唐煜送我的耳档。
    我不免郁闷了好一阵,方爬起来四下张望。先前根本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更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我整了整破烂的衣裙,看看日头定了方位,拔腿向前走去。
    直至寻到几户人家,打听之下才得知此处已是城郊,距离城门不足三十里。我记着萧何的叮嘱,一刻不歇,赶至城门外,才发现城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进出之人都在接受严格的盘查。
    我不敢靠近,远远地找了出来的人寻问之下才知,自三个时辰前,全城下了搜查令,所有年在14至20间,单身在外行走的女子皆被扣留,直至有家人前来报明身份才能接回。据传是宫中出了刺客,一时之间满城恐慌,所有的妙龄少女皆被叮嘱留守家中,再不敢随意外出。城门进出盘查更为严谨,所有的人皆要求不许独行,必须有人相伴互相证明,方得进出。
    我花了一整日的时间,转道几个城门,发现皆是如此。费心编了一肚子说辞,想拜托进城的人将我带进去。怎奈一见我的年纪且又是孤身一人,来往之人皆躲之不及,生怕惹祸上身。
    还未寻到进城的法子,却发现了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在沿着河流四下搜寻盘查。我再不敢露面,更不敢四下晃荡。如今没了武功,被发现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我咬咬牙,按捺下心中万般担忧,返身离开城门,沿着与暗流相对的反向走了一天一夜,最终躲入一处荒僻的野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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