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阁。
“哗啦啦”,脂白剔透的碎片散落满地,让人再无法想象它先前的模样。
宫婢缩着头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再惹着已然暴怒的主子。
翼骆莘微微喘着气站在条案旁,仍觉不解气,抬手把案上的睡莲琉璃香炉扫到地上,小巧的香炉滚了几滚,发出“咚咚”的闷响。
“果然与传闻中的一样,不折不扣的贱人!”她喃喃道,两抹斜飞的秀眉愈显凌厉,“下去吧,用心盯着,任何动静及时来报。”
地上的宫婢赶忙应了一声,飞快地退下。
“跟我斗?...”娇艳的唇瓣扬起,笑意冷若数九寒霜,“当真是自不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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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至午膳时分,我和唐煜才回到内殿。几个男人皆在,见我面带潮红一脸餍足,霍进廷已忍不住唏嘘感叹:“还是唐先生有办法!”
我正忙着伸手从霍南朔桌上抓了一个小笼包,没工夫理会他的调侃。刚塞进口里,耳边听得异口同声的急唤:“小心烫!”
可惜还是晚了,里面浓热的汤汁溢出,烫得我张大了嘴不住哈气。霍南朔疾速起身,将手摊开到我嘴边,催促道:“吐出来!”
我哪里舍得,扭着脑袋往后缩,最后被唐煜按着后脑勺,硬将那粒无辜的小笼包挖了出来。
宫婢端来加冰的薄荷水让我清口,我边漱边不满地腹诽:一帮不知民间疾苦民间的家伙,真浪费!
热热闹闹地吃过了饭,我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坐直身子,一脸正经地道:“我有事要说。”
见我神情严肃,霍进廷扬手屏退了宫婢,几个男人皆静静地望着我。
我望了一眼身侧的唐煜,挺起胸大声道:“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和糖哥哥一起留在这儿!”
闻言,男人们的神情立时沉肃,霍南朔和霍进廷不约而同地望向唐煜,唐煜微微摇头,意思是自己也是刚刚才知晓。
“若儿,我明白你是担心唐先生的安危。离帝非言而无信之人,尚不至在背后施阴诈。何况我只是回杲集结军队,无须太久即可归来。”霍南朔沉声道。
我望着他,扬起一抹粲然的笑,:“有你在,我从来也没有担心过。”霍南朔神情一动,我环视了一下屋中几人,继续道:“我要留下,其实也有为自己的考虑。自从我受伤以来,一直都是糖哥哥照顾我。倘若他不在的期间我体内阴气有任何异动,随行御医未必能驭制。而且,此趟一来一回,路途劳顿颠簸不说,携着我,更会拖慢你们的速度,反倒误事。况且...”我的目光调回霍南朔,“朔,你也说了不会有危险,那便不如让我留下,以这身子眼下的状况,当是益大于弊。”
一番话过后,屋内寂静无声。霍进廷眉心紧锁,一时却找不到理由劝阻,不由频频用目光向霍南朔示意,霍南朔与唐煜却皆是面带思虑,没有开口的意思。
“即使如此,我亦留下。”片刻后,萧何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惊喜地望向他,忍不住欢呼一声,挪过去抱着他蹭啊蹭,就差摇尾巴了:“门主最好了!”转过脸去,殷殷地望着霍南朔,只等他的一句话。
霍南朔沉吟不语,须臾,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唐煜。唐煜知他所虑,微微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便依你心意,暂且如此安排。”霍南朔终于开口。
我嘴角绽放大大的笑容,跑到霍南朔身边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又拱进旁边的霍进廷怀里,伸手扯着他的脸颊往两边拉:“我保证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一定乖乖听话不惹事。不许板着脸!来,笑一个...”
霍进廷被我闹得没办法,耳边听得我各种各样的“保证”,僵着的面容终于缓和下来,收臂将我拢紧,叹了一声:“让我如何放心...”
我懂他心中担忧,只将头倚在他肩窝,在他耳畔道:“你们快去快回,不会分开很久的。”
怀中娇躯的触感真实而熟悉,霍进廷心中却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忍不住收紧手臂,将那心尖上的人儿紧紧嵌在胸口。
下午,霍南朔和霍进廷便去与离帝会面,将我和萧何一并留下的事告知。我本以为翼骆莘会有所阻拦,未料却是一切畅顺。去与留,就这么定了下来。
先遣侍已在返归途中,两日后,霍南朔和霍进廷动身返杲,我和唐煜、萧何一路送至泊榭亭,不舍惜别。
虽然霍氏兄弟的各种叮嘱听得我一个脑袋两个大,但眼见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化为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我心中的怅然和寂寥方丝丝弥漫开来,忍不住把脑袋埋在唐煜怀里不愿抬起。
翼骆莘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唐煜的目光与她甫一相接,她唇角挑起,带出一个凉而讥讽的笑意。
“若儿,想不想骑马?”唐煜轻拍怀里的脊背。
“可以吗?”我倏地抬起头,惊喜地问。自从伤过后,为免受风寒,我已经许久不被允许参与这种稍显剧烈的运动了。
“今日云静风和,可以玩一会。”唐煜将我的襟领系紧,抚了抚我的发,“去找萧门主带你骑吧。”
我欢呼一声,转身跑到萧何身边:“糖哥哥说我今天可以骑马!门主,你让马儿跑快快的好不好?我要比风还快的那种!”
萧何洞邃的目光在翼骆莘身上流转了一瞬,牵着我走到马边,举臂将我抱了上去,自己翻身跃到我身后,揽住我的腰,一紧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奔腾而去。
眼见着疾驰的马儿带着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远去,唐煜方缓缓收回目光,翼骆莘已走到他身边,亦望着那马儿远去的方向,语带不屑:“先生醍醐济世,妙手慈心,本可流芳千古,与人传颂。何苦为了如此一个稚儿,葬送一世清誉?”
唐煜侧头望向她,正色道:“唐某行医,只为将所学致用,尽薄力於世。除此之外,别无所图。至于情之所归,恕唐某冒犯,公主非敝,安知敝之乐?谓之‘清誉’,皆取予外目。然於唐某而言,情乃己私,卿欢敝欢。至于外人如何诽议看待,从不在唐某所虑。”
一句“外人”,如利芒直刺入心,翼骆莘长长的纤甲几乎陷入手心,半晌,冷嗤道:“看不出先生竟是如此痴情之人。只不过...”她精细描画的凤眸中泛着阴戾的寒芒,“一女数嫁违背常伦,天地难容!是否真能如先生所愿,卿欢敝欢的走到最后,怕还是未知。本宫奉劝先生,有识之士自当谋在天下,为暂时欢愉牵绊蒙蔽,实乃浅薄愚陋之举,还望先生深思慎取。”
唐煜云淡风轻地道:“多谢公主关心。”
翼骆莘不再多言,昂首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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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南朔和霍进廷已经走了四日了,宫内风平浪静,一切如常。翼骆莘没有再找唐煜,倒是离帝翼无岑召见了萧何和唐煜一次,品茗闲聊,又问了许多江湖中事。这个离帝,不知怎地对江湖似乎有莫大的兴趣。只是他一代皇族,身娇肉贵,与江湖又会有哪般联系?聪明如萧唐二人,也猜不到他究竟想问什么。
尽管日子看似如常,平静的表层之下却有隐隐暗流涌动。霍南朔走之前,将身边的三名隐卫留了下来。而萧何和唐煜,一刻也不放我一个人呆着。我见大家均如此谨慎,也将霍进廷为我打造的袖箭找了出来,戴到腕上不离身。
然,自前次离帝召见过后,宫中渐渐再无任何消息传来。周围的宫婢个个一脸木然,一问三不知。我们几乎便似被孤立在这殿苑中一般。
这晚唐煜陪我睡下。夜半,我被尿憋醒,胳膊一挥,旁边的床榻空空如也。
我懵懵地坐起来,掀开帷幔,门缝中渗透了丝丝光亮,我爬下床,走到门边,听到男人着意压低的话音:
“...已过亥时,明月阁依旧不断有人出入,看打扮应是朝中人...巡卫增加了五成...”
我推开门,萧何和唐煜同时侧首看过来。
“怎地穿这么少出来?”萧何的目光停在我赤着的双脚上,面露不虞,走过来抱起我坐到一旁的交椅上。
他一身束袖玄衣,身上带着夏夜湿漉漉的凉意。我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问:“你去夜探皇宫了?”
“嗯。”他应了一声,大掌包覆上我的裸足,握在掌心暖着。
“有异状?”足底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力让我忍不住舒服得哼了一声。
“长公主那边似乎有所动作,调了不少御林军进宫。”唐煜从里屋拿了一件笼衫出来,披在我身上,答道。
我一下醒了不少,从萧何怀里坐直身子,问:“那离帝呢?难道不管管她?”
萧何摇摇头:“完全探不到离帝的消息,应是被刻意封锁了。”
唐煜撩袍在我身畔坐下,补充道:“太医院那边倒是日夜忙碌,所煎之药中不乏野参等补元续命之物,这一次,离帝的身体恐凶多吉少。”
我瞪大眼睛:“糖哥哥,那你不去给他看看么?”
“我的身份从不是秘密,他们若是需要,自会召我前去。而今种种迹象,显然是有人并不想我们参与此事。”唐煜沉然道。
我的睡意彻底醒了,揪着唐煜的袖子仰脸问道:“如果离帝死了,和盟是不是就无效了?”
唐煜反握了我的手,道:“和盟是否能维系,取决于继任者的心思。只是倘若离帝意外驾崩,这继任者...”
我敏感地听出他的话中话:“‘意外’?难道他不是自己死的,有人害他?”
唐煜微微蹙了眉:“没有确凿证据前无法臆断。萧兄已夜探过两次,帝寝四周防锁严密,查不到太多消息。”
我不由紧紧皱了眉头,额上忽地一热,却是萧何弹指点到我眉心,淡淡道:“小九,莫要担心。”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好似喝了一杯热乎乎的姜茶,从心尖泛起暖意。有他们在,纵然是龙潭虎穴,又有何惧?
我笑着点点头:“我从来都不怕的。”忽地“啊”了一声,萧何和唐煜皆是一惊,同声问:“怎了?”
我愁眉苦脸地捂着肚子:“忘记尿尿了...”
两个男人无语。萧何随即抱起我,往出走去。
“我自己去,你不要看!”
“你身上哪里是我没看过的?”
......
随着话声远去,唐煜嘴角的笑意缓缓敛起,负手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琉璃窗,凉凉的夜风争先恐后地涌进,将月色袍角掀起,翻飞在夜色里。墨色天际,浓云卷墨间,隐约渗着一抹血红,仿佛苍穹的惊悸,无处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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