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74 去与留, 会与否


“俺不同意,这样太冒险了!”一个身材魁梧,头发乍立如鬃的汉子站起身,大声道,“听老乔说,那女娃靠着几下啸声便能逼退老虎,非妖即孽,咱们岂能收留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
    “宵阳,坐下!”右手边一个方脸蓄短须的中年人徐徐开口,声音不大却威信十足,那汉子听了,皱着眉重重坐回椅中。
    中年人将目光调向对面坦然把玩着茶盏的阿尧:“少主,那日的事我们都已知晓。不知少主此番留下她,是何用意?”
    目光所及,对面年轻的男子眉目英朗,眸光湛湛,沉默的神情中透着高位者特有的稳重恬淡。这不及让他再次忆起那晚那个被他背在背上,不停呜咽如受伤小兽般的少年。
    那样一个黑不见底的夜晚,夜色如悬于天地间最沉厚的一副帷幕,遮蔽了一切阴谋丑陋。重重黑幕下凶险无比的生死厮斗中,他毅然放弃一切,背着年仅15岁的少年突围而出,隐姓埋名藏觅於山野长达年逾。这些年,他看着他从锦衣玉食的贵公子蜕变成隐忍坚韧的男人,看着他将翼庄一点点扩张壮大,看着他运筹帷幄,驰骋沙场,打出一场又一场漂亮的游击战。如今,他已是整个蝠翼当之无愧的领袖。而他相信,如今他所做的一切,都必有他的理由。
    眼见屋里的几双眼睛都一瞬不瞬地望向自己,阿尧将茶盏在手指间打了个转,悠然道:“她没有攻击力。”
    此话一出,叫宵阳的汉子眉头一皱刚要张口,被旁边的老乔一个眼刀扫过去,不得不虎着脸噤声。
    “她筋骨柔韧,指肚上有薄茧,应是习武之人。然昨日谢世叔为她搭过脉,体内气息凝滞。”他望向对面的中年男人,“这只能说明,她曾经会武,后来因某种原因,武功废掉了。”屋内几人不约而同望向被尊为谢世叔的谢惟达,他微微点头。
    阿尧沉静的声音又响起:“她发出的啸声只是与虎啸极为近似,或者说,她会虎语。通晓兽语不过是项技能罢了,就像宵阳你会学鸟叫引山雀来自投罗网一样,并非什么妖孽。”
    宵阳一怔,挠挠脑勺不服气地辩道:“学鸟叫咋能和学老虎叫比...”
    阿尧微微一笑,继续道:“其二,在我问及她身世来历时,她大多以沉默应对。”脑中不期然地浮现出那小人蹙着眉,一脸纠结的表情,嘴角不禁扬起,“虽未曾尽言,但亦说明,她并非有心欺瞒。倘若是细作之辈,自是早有编好的说辞,不至无言以答。”
    宵阳虎目大瞪:“这...这也算理由?!少主你也太...”话还没说完,就挨了旁边老乔一个重重的胳肘,只得憋着气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
    “另外,此次我和老乔归途中,得知‘那里’前些日子出了事。”阿尧的目光扫向老乔。
    老乔点点头,道:“如今四城戒严,禁卫军正四下搜捕一名从宫中出逃的女子,有流言称其蓄意谋逆,妄图刺皇。城内所有单身在外行走的女子皆被拘捕,直到有家人认领为止。搞得如今家家大门紧闭,有女不敢出。”
    谢惟达沉吟着问道:“我们的探子怎么说?”
    老乔摇摇头:“最近风声太紧,消息送不出来。”
    阿尧将手中茶盏放回桌面:“‘那里’四下抓人,我们却刚好遇到一个流落在外说不清自己来历的女子...”
    宵阳一拍大腿:“少主的意思就是说,这女娃就是‘那里’要找的人?”
    阿尧浓眉斜挑:“我可什么都没说。”
    宵阳张着嘴呆住,阿尧接下去道:“我只是觉得,将危险的留在身边,或许比放出去更稳妥些个。”
    老乔不由点头,谢惟达眸中亦流露出几分赞许,沉声道:“既然少主已有决断,便按少主的意思做吧。”
    阿尧伸了个懒腰,沉肃的神情隐去,眉眼间恢复了惯有的不羁和散漫:“时候不早了,饿肚子就不好了。散了吧。”
    阿尧溜达着回到院中,四下安安静静的,仿若无人般。他挨间屋子看了一圈,的确无人。
    他站在院子中央纳闷地自言自语:“要是露馅这也太快点了吧?”
    好在他的纳闷没多久便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喧闹打破。曦月率先走进来,漂亮的小脸拉得长长的,把臂弯里的木盆往石桌上“砰”的一放,声震四方。
    他上前几步,故作惊讶地问:“谁惹咱们曦月了?跟哥哥说,我保准揍得他满地找牙!”
    曦月被他逗得“噗嗤”一乐,拉着他的胳膊往身后一指:“还不是她!笨死了,什么都不会!”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嘴角戏谑的笑容登时一僵,自己刚刚在找的人儿,正慢吞吞地自院门外挪进来。
    曦月兀自滔滔不绝地掰着指头数落:“淘米不会,煮菜不会,洗个衣服都能把衣服扯破了!喏,阿尧哥你看,就这件涤丝袍,还是你最常穿的呢...”
    闻言,那人儿的脑袋耷拉得更低。他眉心微微一蹙,打断曦月的话:“蚊姑娘是客人,你怎可以让人家去做活计?”
    曦月一听,刚刚平缓的小嘴登时又嘟了起来:“阿尧哥,咱庄里男女老少各有分工,从来不养闲人。再说,这也是她自己愿意的呀!”
    说实话,自从师父死后,还从未被人如此当面斥责过,我在心底叹了口气,上前一步道看着阿尧解释道:“是我自己提出要帮忙的。我看大家都在忙乎,不想当个只管吃喝的闲人。”
    “哼,除了吃喝,你还会什么!”曦月一张小嘴蹦豆似的,步步紧逼,毫不饶人。
    “曦月!”一声颇为严厉的喝止传来。曦月一怔,望着身侧阿尧已然沉下去的脸色,嘴角顿时瘪了起来:“阿尧哥,我说的都是实情,你还骂我...,你,你不讲理!”一跺脚,转头跑了出去。
    阿尧无奈地低叹一声,走到我身边,诚恳道:“曦月自小被宠坏了,说话鲁莽,我替她道歉。”
    我摇摇头:“她没说错,我是真的很笨,什么不会。”心里一丝如冰的凄淡,慢慢渗透开去,渐渐整个心窝都凉凄凄的,那种无所是从的无力感再度涌上,堵得我喉咙发涩。
    阿尧看着眼前人黯然的神色,声音不由自主地格外温缓:“别担心,不会做这些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这些家里家外的琐碎事,我也不会。”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侧头想了想,点点头:“嗯,的确如此。”
    阿尧本也只是句安慰话,却未承想被如此认真思考并下了评论,一时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却听得对面的人继续说道:“不过你肯定有其他能处比我强,所以我还是要学着做的。”
    “你哪里看出我有其他‘能处’?”阿尧含笑追问。
    “若不是有过人之处,你怎会被大家尊为‘少主’?”除了曦月,我听得其他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地尊一声“少主”,整个庄子似乎皆以他马首是瞻。
    “你可曾想过,那或许只是因为我出身尊贵,身份压人罢了。”看着眼前人一副不谙世事的纯然模样,阿尧忍不住便起了逗弄之心,故意说道。
    “出身什么的,可能在一开始的确会有所不同,但终究只能维持一时。待久了,倘若大家发现你其实没有那个能力,那么被有能者取代不过是早晚的事。优胜劣汰这个道理,万物间皆适用。”我坦然道。
    阿尧眸光闪动,灼灼地凝住眼前人,忽然意识到,他原先看到的纯真,并非无知,而是她摒弃了常人所看的俗世浮层,对世事有自己的一套理解罢了。
    “既然是万物适用的道理,那你该知道,亘古至今,男女分责。照顾女人本就是男人职责的一部分,所以小蚊子不用有负担,只要以后找个好相公就万事俱备了。”阿尧巧妙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绕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我想起夫君们,只觉心头一热。是啊,纵然我今日武功尽废,身无所长,他们又何曾嫌弃过,待我反而更胜从前。想着嘴角不由挂起了笑,用力点头:“的确,嘿嘿,的确。”
    阿尧本是句调笑的话,此时看着对面人一脸餍足笑意,忍不住伸手捏了下那小巧的鼻头,笑问:“怎地,小丫头思春了?”
    我闻言不免一个激灵,只觉丹田内阴气翻涌,脏腑皆寒。之前---------------------------------------------------------
    阿尧话一出口,陡然发现对面人眉眼一怔,惊觉自己言辞逾越,不知为何,明明是个该提防的,偏偏那澈透无垢的一颦一笑,总能轻易让他忘了初衷。
    他暗暗提点自己,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不过是个玩笑,小蚊子莫往心里去。”
    我“嗯”了一声,心情不免有点低郁,想了想,伸手捞起木盆里洗破的袍子:“这个,我想办法补上吧。”
    阿尧按住袍角:“一件衣服而已,不必麻烦了。”
    “我弄坏的,该我负责。”我咬了咬嘴唇,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虽然缝衣服我没做过,不过我会学的。”
    这话听在耳里,心中微微一动,阿尧索性不再争,松开手,只叮嘱道:“莫要太劳累了。”
    “嗯。”对面的人儿粲然一笑,如梨花盛绽,娇纯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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