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

第8章


僻处后院的小屋本就少有人来往,除却一日三餐有位年老的水婆婆送些食物酒水,子瞳没有见到别的人。沧海如同在这世间消失一般隐匿了踪迹,但她知道,他并没有消失,只是回到了属于他的世界,那里有他绝美的夫人长歌,亦有图谋复国的大计,只是没有她。她一路辛苦随他来到这里,发现自己形同一只天真愚蠢最终误闯了牢笼的小兽,不要说追回青霜剑,恐连一颗心都要乱糟糟失去原本模样。
  沧海再次踏入小屋,是子瞳来到这宅邸的第十日。他没有穿惯常的青衫,而是一袭白色长袍,胸前用丝线绣着翻涌云纹,衬得一双眼更加晶亮惑人。
  他推开门,笔直地登堂入室,坐在小厅桌几旁饮茶的子瞳便一丝不漏闯进了他的眼,仍是那身衣裙,浆洗过,愈显得清寒消瘦。
  沧海在距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将手中的绸布包向前一递,说:“给你的。”
  子瞳眼也未抬,静静喝了口茶,才问:“什么?”
  “给你买的新衣服。”
  子瞳低头审视自己的黑衣黑裙,“我这身有什么不妥当么?”
  “太旧了。”
  “可我对它有感情。”子瞳单手支腮,看着杯中浮起碧绿碧绿的茶叶,固执地不去看他。纵然在他出现之前,常常独自怀想起他的模样。
  “你只这一身衣服,总需要替换的吧。”
  “我会叫你家里的丫环在太阳好的天气里帮我拿去洗,然后躲在棉被里直到它晒干才出来。这样总可以吧。”
  “你……”沧海觉得自己是在与一个顽童对话,简直又可气又可笑。 
    “我怎样?”子瞳终于将目光转向他。
  却见到他极冷酷的一张脸,“闭嘴!”甩手将包裹丢在她面前几上,返身急速离去。
  子瞳愣了下,然后牵起嘴角微弱地笑,同时有泪涌到眼眶,她仰起头,用力地仰起,泪在眼中转了几转,倔强地不肯落下。
  泪意退去后,她打开沧海丢下的包裹,里面清一色姑娘的衣裙,红、白、粉,还有娇嫩的黄,她只看颜色就心中不喜,却仍是捡了一件粉红,走到镜前,穿戴了起来。这一穿,令隐忍回去的泪再度涌了上来,衣裳太宽,袖太长,显然是按照长歌的尺寸做的。子瞳看到镜中自己,仿佛偷穿了大人衣物的孩童,如此可笑可悲。
  她的目光一寸寸冷下来,凑近不甚清晰的镜,对自己说:“子瞳,何必这样委屈。回去吧,回山中的家,守着年迈的父亲与铸剑的炉火,不好么?”
  心意既定,子瞳便将那些锦绣衣裙重新装在包裹里,随手一提,匆匆去找沧海。可寻遍整座宅邸都不见他,长歌亦无踪迹。问了下人才知晓,沧海同长歌外出,不知何时回来。
  子瞳谢过对方,拎着包裹去了前庭,庭院两侧种了不少枝干细弱却生有硕大红花的植物,在这严冬时节竟开得嫣红一片,远远望去,仿如沸腾火海。子瞳不知其名,但能猜到定是偏爱红色的长歌所喜。
  长歌,这宅子几乎已被长歌的痕迹淹没。
  “子瞳,你在这里做什么?”
  乍听到沧海声音的子瞳欣喜抬头,此刻他的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开怀与满足,目光微偏,落在红裙曳地、面若花朵初绽的长歌身上,心下顿时了然而涩涩。
  “我在找你,还衣服。”
  沧海看着她,“这些是我专门找风城最好的裁缝给你做的。”
  子瞳点头,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沧海瞪着她,已预感到她接下来的话是要与自己针锋相对。
  “怪不得颜色尺寸都按照长歌的标准呢。想来你的衣服都是长歌夫人找裁缝做的吧。”子瞳说着,看向长歌,待她点头,继续说,“如果是你亲自去,恐怕做出来的都是女人衣裳。”
  沧海盯着子瞳,气得说不出话。
  他身边的长歌却陡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子瞳冷冷地看着她。
  长歌摇头,“我不是笑你,是觉得有趣。”
  “哪里有趣?”
  “子瞳姑娘,你知道自己心中喜欢沧海了么?”
  “长歌!”沧海喊。
  子瞳咬住下唇,觉得整个人被扒光一般羞耻地站在那儿。
  长歌再看子瞳一眼,便俯在沧海耳边悄声说着什么,而沧海一脸不耐地听完,连连摇头。
  稍晚时候,长歌再度踏入子瞳的小屋,优雅落座于主人位,红裙如莲叶铺展开来。
  长歌先是对子瞳讲起断城之事。她说一切都是天灾人祸,叛军在那个火光熊熊的夜携带着恨意而来,沧海与她虽有近身侍卫奋力相搏,却只能保住性命离开,经营多年的城池,就此毁于一旦。最最可笑是叛臣并未得到那座城,大火过后,王宫成为倾塌的废墟,附近被殃及的百姓仓促逃亡,余下者亦渐渐散去,昔日繁华断城,终成为今日破败模样。她还说,这五年来,沧海无一日不念及重建断城往昔繁盛。
  她的话音落下许久,子瞳都静默。
  长歌按捺不住,问:“你不好奇,我对你讲起这往事的用意?”
  “我在等你说下去。”子瞳微微一笑,眼中有着洞悉。
  长歌叹一口气,“子瞳姑娘,你好聪明。” 
    “这话,沧海也说过。”
  听到沧海的名,长歌眼中流露出动人的暖柔,“沧海,他是天生的王者。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说到这里,她抬眼看向子瞳,神色显得郑重,“为了沧海,我什么都可以做,包括接受你。”
  “什么意思?”子瞳立刻换上防备面孔。
  长歌笑得温柔,“子瞳姑娘,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沧海。而沧海,他重掌王权之事需要青霜剑的助益。青霜剑是上古神器,得者即为王者。这,你总该知晓吧?”
  “我只知道青霜剑是我所铸。其他一概不知。”
  “所以。”长歌叹了口气,“你要嫁给沧海,成为他的二夫人,而青霜剑是你的嫁妆。这样一来,剑是沧海的,也是你的。”
  “这就是你要为沧海所做的事。”子瞳垂下头,慢慢地说,“那么,他的意见如何?”
  “我会说服他。”
  子瞳抬头,“那么,你以为我会同意?”
  “你喜欢沧海。你没有拒绝的理由。”长歌说。
  “我有。”子瞳突然起身,说,“长歌夫人,我只有拒绝的理由,却无同意的道理。这一步棋,你走错了。”
  长歌难以置信地仰视子瞳。
  子瞳疲倦地笑了笑,“我不会嫁给一个对我毫无情意的男人。这道理,我想足以说服任何人。”
  长歌也起身,凝视子瞳静极淡极的脸孔好一会儿,才说:“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
  两天后,来找子瞳的人不是长歌,而是沧海。
  他尚未在她面前站定身形,便急惶惶、粗落落丢下一句,“下个月中旬,我会正式迎娶你。”
  子瞳瞄了眼沧海,那副不情愿的样子令她怒极反笑,“我从没说过要嫁给你。”
  “是我说要娶你。”
  “那是你说,与我无关。”
  “你到底想怎样?”他几乎是在咬牙了。
  “我?我只想要青霜剑而已。”
  沧海闭了闭眼,“除此之外呢,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没有。”子瞳的声音又冷又硬。
  “好。很好。”沧海连连点头,脸孔绷得紧紧的,“从现在起,这里不会再提供住处衣食,你好自为之。”
  “这是要赶我走?”
  “不,是你自己要走。”沧海闭上眼,狠声说。
  子瞳静默地坐着,不动声色,心中却一片寒冷如霜。忽觉他已不再是初识的他,那些俊美优雅沧桑温情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目中无她的残酷。又或者,这一刻眼前所见,才是真正的他。
  丝毫没多耽搁,沧海离去后,子瞳便出了门,如来时般身无长物。
  离了那高门大院的宅邸,冬日冷冽气息立即扑面而来,虽令人瑟缩,却另有一番清新与畅快之感。
  子瞳抬头望了望天,大片近乎白的浅蓝中散布着缕缕灰云,太阳圆润单薄地挂在偏西位置,她深吸口气,迈步朝集市方向走去。
  不管天气如何,集市上总是热闹非常,子瞳一路走,一路好奇看着那些叫卖水果蔬菜、胭脂配饰的小贩,还有临街铺子里摆着的各色或花哨或简素的布料,晶莹剔透的点心糖果,心中竟没觉得一丝悲伤……到后来开始盘算,自己在风城要吃要住,必得先找个活干。
  接连问了几家酒楼、绸缎铺,甚至药房,人家都说不招姑娘当伙计。
  药房的掌柜好心劝子瞳,“姑娘,你一个人单身在外太危险了,赶紧回家去吧。”
  子瞳不语,衬着斜阳孤零零站在药铺门口,神色既无卑微更无忧伤,只是疲倦得近乎木然。那掌柜的一笑,回身取出些银钱来,放在子瞳手里。
  子瞳深看了头发花白的掌柜一眼,感激地点点头,将手掌与银钱一并牢牢握住,返身走进人流已散去的集市,不期然见到满地散落的菜叶与杂物,随着夕阳最后一束光的颤动,终被淹没在暮色之中。 
    循着来时路径,子瞳一直往城外走,打算随意找个空屋之类的栖身之所,过了这一夜再说。行到将近城外的岔路时,她停了下来,瞅着前方一棵曲折的老树,淡淡地说:“请出来吧,身后的朋友。”
  跟随子瞳许久的那人身形一转,绕到她面前,拱手笑了笑,“姑娘好聪敏的耳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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