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

第17章


以恩同清淡瘦削苍白几近透明的面容,在世人眼中决然不是美丽女子,落在生性爱莲的宁远眼中,却是美妙绝伦。他怔怔地望着她,就如梦境陡然成为现实,心绪激荡又不敢轻信。
恩同颇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宁远总算找到自己声音,略有些干涩地说:“你穿这袍子,着实有些大了。”
听到这话,恩同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折起来的袖管,以及垂在脚面滚着细致云纹的袍边,因而回想起幼年时期穿起父亲长袍,也是又宽又长,总有大半拖曳在地上,愈加衬得身姿弱小,那长袍便如同父亲一贯的稳厚,将自己紧密拥在其中。她的思绪不可抑止延伸至漫长,眼前浮起那天父亲穿着的黑袍,如此深暗颜色,衬着死亡的阴冷黑暗,使她顿然丧失悲喜,唯一感觉便是整颗心被细绳狠狠地缠绕捆绑,最终成为一个死结,沉甸甸坠落在胸膛,从此伴随呼吸节奏规律地抽痛。她深吸口气,蓦然想起旁边还站着有恩于己的宁远,转头看过去,竟从他凝视的目光中寻到如同自己对待师父的情意,丝丝缕缕,缠绕成痴迷的最初,因太过熟悉,绝无错认可能。她想说的话就此被鲠在喉中,吞吐皆不能。
直到他说:“今晚我们去咏梅楼用餐如何?那是镇上最好的饭馆。”
她点头应是,一脸乖巧顺从之意。她知道自己只能如此,任凭命运流转,静待其变。
时序渐转入夏,算来已是恩同在明朗轩的第四个月。
平日里宁远只差她做些打扫整理的琐事,衣食之类大多是他按照往常习惯找来外面的人张罗,并不需她费神劳力。
最令她心中忐忑是在傍晚时分,宁远自铺面回到内院,总要邀她一同喝茶赏莲,与初时相比他未有太多变化,仍是惯于喋喋不休,她给予他只是静默倾听姿态,然而一双清澈眼眸无比真切地见到他那些深藏却日渐浓厚的情意,心中异常惧怕他终有无力承托的时日继而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
到那时,她又该如何自处?
这日宁远亦如往常,一大早便到胭脂铺去打理生意,临行前叮嘱恩同不必太过劳累,她只淡淡地应了声,假装不见他眼中闪过的落寞神色,径自往房间走去。她越来越害怕与他相处,他的恩情过于厚重,虽未直言,已令心有隐痛的她不堪重负。
晌午过后,恩同倚靠在庭院一株树下,以指作笔,在地上随意写着,可无论笔画怎样变动,到最后皆成为那个令她忘不能忘触目惊心的“走”字。
于是她咬紧牙,一笔一画,规整地写了满地的“走”。
“姑娘在练字吗?”突有男子声音在右上方响起。
“谁?”恩同陡然回头,循声望去,见到院墙上坐着衣衫陈旧的男子,身体略向下倾,一双脚闲散地垂落墙边,腰间悬着一柄与衣衫同样陈旧的木剑,颜色正如此刻斑驳沉重之土地。
男子并不答话,只微一纵身,轻巧自墙头跳落,缓步朝恩同方向走来。阳光如此明媚,令她的心神皆被眩惑,然而这样的一种迷乱不及他面容带来的惊颤的万分之一。
他深黑眉眼,清俊轮廓,薄而阔的嘴唇,无一不相似于她妥善藏在心中的人,却又有不同。他的眼如桃花一般流动潋滟波光,微微透着诱惑的邪气,师父一身气度则凛然生威,令人无端端低矮卑微直至尘土。
恩同站起身,沉默如同一株植物,明知眼前之人并非自己时时念想的师父,胸口仍渐渐聚集酸楚,且在其间奔涌不息。
男子走近恩同,扯动嘴角,展露浪子般嬉笑神情,同时眼光绕在她周身,毫无避讳地细细打量。
因这触手可及的距离,恩同得以更加真切见到他的眼,若那是一双杯盏,那么风流之气韵满满地盛装着,似乎微一倾斜,便要四下里流溢开来。
他的笑容渐渐舒展,及至唇边现出两道与苍老无关的纹路。
“原来恩同姑娘是长成这番模样。”他忽然开口,声线如眼神,是低而清澈的诱惑。
“你知道我?”恩同心中一惊,顿时将他与师父相似的面容抛却脑后,生硬地追问,“你到底是谁?”
“我?”他收住笑容,原本波光流溢的双眼立时平定,“我只是手机小卒。”
“那么,你为何而来?”她仍是静定地望着他。
他瞥她一眼,状若无意地说:“此时盛夏已至,废隐山上的桃花,应该开得不错吧?”
听闻此言,恩同的呼吸有瞬间停窒,那股始终藏在心底的恐惧立时奔窜上来,再开口,语声不由得凛然生硬,“确实如此。”
他摇头,一脸轻佻地说:“何必如此凶狠地看我?我又不是你的仇人。那些蒙面穿黑衣的乌合之众,早就被我打发了。只是头目轻功不错,颇有些难缠,我追赶了数月才找到机会将他除掉。”说到这里,他伸手按在木剑顶端,眼中迅疾掠过一丝肃杀之色。
“你……”恩同不敢相信地问,“是你杀了他们?”
“不然你以为自己有机会安然待在这小镇数月之久吗?”他嗤笑一声,说道,“那些人虽然武功一般,却是最擅长阴谋偷袭之术,令人防不胜防。”
任恩同如何想象,都不知这凭空出现的男子为何出手相助,只得问一句:“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你我并不相识。”
男子眯起双眼,微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恩同蹙眉,不解地望着他。
“三年前,他教你习武,你称呼他师父,他却故作神秘不肯将姓名告诉你。”他顿了顿,又说,“他叫朝华。”
“朝华。”她轻声重复,随即扬眉问他,“那么你来找我,也是师父的意思。”
他点头,眼色中含着赞许:“他让我将你带到惊鸿城中去。”
“好。”她话锋一转,对他说,“可我要知道你的名字。我不会无故跟随一个陌生人。”
他仰头朗笑出声,待平复后,叹息般地说:“你还真是个倔强的姑娘。暮隐。记住我的名字。”
“记得了。”她说,而后返身往房间走去。
暮隐举步欲随,微一转念,便停在原地,当眼光落到庭院中央那池莲花时,唇边浮起一抹近乎嘲讽的笑。再来他凝住心神,回想方才见到的恩同侧影,瘦弱,头略向后仰,双眼阖闭,写在地上的字虽规整笔法却近乎狂乱。来之前他已听朝华提起她的过往,正因如此,她面对自己时的淡然宁定才令他内心有所动容。
恩同自房中出来,见到的便是他这副沉思姿态。
“暮隐。”她用极轻的声音喊。
“我在。”他恍惚应了一声,随即回神,蹙眉盯着她身上那件缀有补丁的旧衣。
正是她在变故发生那日所穿的黑衣黑裤,洗好之后将破损之处一一缝补妥当,收在柜中。此时即将离去,她发现自己除了这身衣裤以外并无其他。明朗轩中一切都属于宁远。直到这一刻,她才蓦然记起宁远,他眼中日渐深厚的情意令她惧怕,而告别,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想到此处,她抬头对暮隐说:“把你的木剑借我一用。”
暮隐虽不知她作何用处,仍是将剑解下,递到她手中。
恩同接过,只觉触手冰凉,便知定是一柄上佳木料所制的好剑。
她先是四下里观望,再来走到莲池边,聚气于手,以剑为笔,在池边土地写下一行又瘦又硬的字:我随师父去往惊鸿城,勿寻。
写罢,将剑身倒转交还给暮隐,说:“可以启程了。”
暮隐挑起眉毛,诧异地问:“就这样?”
“我来时便是如此。”她声音与神情皆淡漠。
暮隐转头看向她刚刚写好的字,说:“我以为应该加上一句,珍重勿念。”
恩同摇头,“不过萍水相逢,何必。”说完,迈步往大门方向走去。
他停在原地须臾,眯起一双桃花般的眼注视她,不懂她瘦弱身躯中如何生出连他都无力做到的决绝。
※命运使他们相守却不相知
离开明朗轩,他们去镇上的租车行,暮隐出高价买下一辆马车。此处到惊鸿城,即便乘车,也要六七天光景方能抵达。惊鸿城之于恩同,连听人提及都未曾有过,但师父在那里,她心中便衍生出一些温情,知道那是安然稳妥的去处。
临上马车之前,她默默环视周遭,此处已是梅花镇东南方尽头,虽是光耀白昼,却无甚行人。如此寂静,带来生命似乎平安喜乐的错觉。然后她侧脸看向暮隐,他亦正望着她,桃花也似的眼在灼亮日光下流转动人又隐含深意的波光。
恩同对他露出一抹渺如清风的笑,说:“可以走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喊,因焦急与拉扯失去了平常温雅,但她听得分明,那声音属于宁远。她的手握着布帘,只略一停顿,便跃上马车,淡声道:“走吧。”
暮隐蹙眉,问:“你不同他告别?”
“不。”她尖而小的下巴收敛,语声中充满坚决。
“那么,坐稳了。”说完,他扬鞭催马,那马嘶鸣一声,便撒开四蹄奋力向前奔跑。
恩同坐在车中,默想片刻,而后掀开帘幕,一脸平静地向后方张望,宁远一袭白袍因距离渐长终至成为半空中一点,隐约地浮着不落,到后来车转向左方岔路,他苍白身影便如在这世间隐遁一般消失无踪,恩同耳边却仍清晰回荡着他那声喊:别走。
她因而觉得这人生荒谬已极
父亲垂死之际告诉她,走;这萍水相逢的男子却又声嘶力竭地央求,别走。
马车奔行到第三日,进入昔年断城地界,恩同坐在车中,敏锐察觉到此地与之前经过的那些繁华镇市颇有不同,总有几个时辰不闻嘈杂人声,仿如奔行间坠入另一处世界,只听得到疾风猎猎,以及车轮碾过土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想知道这是何处,于是走出密闭车厢,坐到驾车的暮隐身边,轻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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