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

第16章


子瞳用完好右手抓住他袖口,喘息着说:“剑是我滴血而铸,如今我再以血将它封印,直到遇见下一任主人之前,它都是无用的废铁了,再也不会有人为争夺他而互相伤害。这就是青霜的禁忌,从前凌云问我,我没有告诉他。”
她停下,急喘口气,目光变得朦胧,望着迢迢不可及的远方。她的身体越来越寒冷凝固,眼前是苍茫的黯淡,像漫长无尽的夜,戛然停在白昼之前。她多么不愿就此死去,她只是喜欢了他,还没有机会懂得他与长歌那样生死相许的深情,应该是极美极柔,又有无尽心碎神伤的爱……可她这一生就要无辜地断裂终止于此。
如果她没有遇见他呢,如果她可以回到宁静优美的山中世界,是不是可以忘掉这般深入骨髓的冷冰冰的遗憾?
子瞳目光涣散,努力吐出最后的字句,“我想回废隐山,家父亲……”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寂灭在朗朗阳光下,躺在他怀中的弱小身躯如同冬日残存的一朵轻薄雪花,在这春意盎然时刻,终究逃不脱消融命运。
他们全部围拢到沧海与子瞳身边。长歌张着一双恐惧哀伤的眼,悲戚地唤着子瞳的名,君平和君安声声劝慰公子一定要保重。还有文官潮安护城将军,以及凌霄城的所有士兵,他们不再像之前那般狂妄得意而充满杀机,有一种悲哀,静默又嚣张地渗进这里所有人的身体里面,再进驻他们各有所思的灵魂。
忽然有风,先是吹起地面尘埃,又吹散天空聚集乌云,一缕日光笔直地投射下来。
沧海在日光下摊开掌心,看到其中沾染的子瞳的血,红艳艳一簇,似剑炉中火焰刺痛双眼。就在那一刻,他忽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倾塌了,再一片一片剥落,掉为满地疮痍的碎片……
☆ 第二世 曲终人散爱难绝
【第二世】
一百二十年后,
风城凌霄城皆已覆灭。
鸿运王朝一统天下。
鸿运镜王九年六月,
废隐山下梅花镇,
恩同相逢暮隐。
爱随命运生,终因诅咒灭。
※相逢梅花镇
恩同望着师父渐渐远去,他的肩背宽阔挺拔,脚步甚快,是一种毫无挂碍的前行,对身后之人绝无留恋回望,因这样了然,终究有一丝叹息溢出她唇角。其时月色正好,淡幽幽从天而落,照得厚实人影削薄如虚空。
恩同抬手抹去因习练武功而渗出的汗水,再抚平微有褶皱的衣襟,走向附近的一块大石,靠坐在侧。在师父离去之后独坐到天明,是她多年的习惯,月光下的静谧能够但凭内心无休止的念想日久深长后坠落到心里的他的面容,缄默刚毅不经意间透露出威仪赫赫。
他从未说起自己姓名,只告诉她,“你我相识,再至我教你武功,是人生的一场机缘,你什么都不必问,叫我师父就好。”
于是她叫他师父,他点头应许。
从相识至如今,已是近三年缘分,她渐渐发觉自己每每见到他心中便有喜悦,只可惜手边无镜自照,否则定能见到眼角眉梢如风拂过花瓣的情意生动。就如同母亲,本是面目平凡的女子,却因爹的出现而使容色有了美丽辉光。
月光渐次黯淡下去,忽而隐没树梢,忽而散淡地流泻一束辉芒,黎明就在仿佛自娱般流转的月色中悄然而来,携着浑圆温亮的朝阳,洒下晨光布满天地。恩同按捺下脑中最后一抹他的身影,站起身,对着初升日光眯眼望了一会儿,这才下山回家。
走到离家不远的一条岔路时,起了阵风,春日清晨针刺一般的寒气顷刻钻进恩同身体各处,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抖,待冷颤过去,她嗅到丝丝杳渺的腥味,这味道越来越浓浊,令她不得不张开嘴呼吸才能抵受。她皱了皱眉,继续往家的方向走,转过一处凌乱的石堆,眼前豁然现出开朗,可那本该是自家门前栽种着花草的空地,此刻却狼藉得不敢相识原本围拢的栅栏已掀翻,鲜艳红花柔怯地碎裂了一地,侧旁如同生时伴着殷殷绿草,父母就躺倒在这花草凌乱之间,父亲仰面朝着日光越发灼亮的天空,而母亲搂抱着父亲的腰,整张脸深深埋在他黑色衣襟中。
恩同眨了眨眼,走近几步再近几步,便可垂头而望他们无声的身躯。母亲的脸固然无从得见,却可以听到她灵魂深处发出的声音:生死不离。恩同跪下,挨近他们,手指迟疑地伸出,抖动着落在父亲脸颊上,父亲一双眼仍未阖闭,脸虽朝着天,目光却落在左侧地面,其中含着千言万语却无力出口的沉沉忧虑。
恩同循着父亲最后的目光望去,地面上只写了一个字:走。
父亲左手搁在这字旁,略略蜷缩成围拢姿态,如同护持,用来写字的匕首则丢弃在一旁。恩同知道,那是父亲拼却残存的所有力气写给自己的字,他的疼爱与担忧,尽数倾注于这匆促歪扭的一字当中。恩同将手从父亲脸颊上挪开,移到母亲头顶,母亲有一头极柔细的黑发,此时触手所感,竟只是一片枯燥的凉。她手向下移,落在母亲背上的伤口,一个圆而小的洞,周围皮肉向外翻着,血迹已凝固,看样子似乎为箭所伤。父亲所受致命伤则在胸口,母亲深埋的脸的左侧,有几缕发丝姿态缠绵地绕于其上。恩同垂头闭眼,双手在胸前合十祷祝,愿他们结伴同往另一处荒凉世界,莫离莫弃。
然后她站起身,绕过他们身体,往屋里走,踏进玄关之时,扑面只觉一阵极阴森的凉,她便站在那儿不能动,昨日离开前父母坐在厅中对弈的场景霎时涌向脑海,他们虽沉默仍流转于室的情意对此时此景如同天大讽刺。
恩同甩了甩头,返身往外走,经过父母失去生命迹象的身体之时,略垂眼望了一望,便头也不回朝下山路而去。
数日后。梅花镇。
恩同站在一户人家的廊檐底下,原本顺滑的长发在脑后胡乱纠结,衣衫破了几处口子又有一些脏污,加上身形矮小,远远望去,仿佛落魄江湖的乞丐少年。她脊背直挺挺地站着,目光迷离,似有心事,然而只自己知晓脑中一片深沉无力的苍白,连生命本身都忘却遥远来处。
直到她听到有人在一旁试探地说:“小兄弟,请问,有什么是在下可以帮得上忙的吗?”恍惚的神魂才敛了一半回来。
恩同转脸望去,见到身穿月白长袍的年轻男子,手中提着个油纸包,笑容温雅地站在那儿。她低头打量自己装扮,无论如何寻不到被他人视作少年的因由,于是开口:“你可以帮到我什么忙?”
男子微一怔愣,随即尴尬地笑出来,“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是在下莽撞。请问姑娘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吗?不如说出来,在下或许能帮得上忙。”因为错认的疏失,他越发恳切地说。
她瞥他一眼,心想,连神人降世都无力相助的事,你一介凡人,又能做些什么?等到说出来,却变成另外一副模样,“我需要找件事情做,赚的钱足够养活自己。”
男子听到这里,眼中顿时有了笃定,笑说:“那再容易不过,如果姑娘不嫌弃,随在下到明朗轩去,住处差事就都有了。明朗轩是我家开设的胭脂铺的名称,姑娘若信不过,随便跟人打听便知明朗轩是这梅花镇上唯一的胭脂铺。说了这么久,还没请教姑娘姓名?”
“恩同。”
“恩同。”他点头,“这名字倒是特别……啊,差点忘了说,我叫宁远。”
“宁公子。”恩同很想对他展露感激的笑容,试了几试却做不到,只得微微扯动嘴角。
“无须太过客气,叫我宁远就好。”他说,随后在前引路,带着恩同去明朗轩。
明朗轩是一处占地还算广阔的宅院,除却用来售卖胭脂的沿街铺面,后面房间与院落皆布置得雅致幽静。恩同随在宁远身后走进门去,一眼便被庭院左侧的池塘吸引,碧莹莹池水上浮着七八朵洁白莲花,大小不一,越走近,越觉得它清澈动人的韵致。
宁远恰在此时回头,先是见到默然凝望的恩同,再来循着她目光望去,“恩同姑娘,如何,我种的这池莲花,还能入眼吧?”他神情得意,仿佛孩童在人前炫耀心爱物事。
“很美。”恩同轻声赞道,同时伸手攥住衣角,握了又握。正因莲花之洁净,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落魄不堪。
宁远自然瞧出她的局促,笑道:“恩同姑娘请放心,我这儿别的没有,梳洗打扮的东西半样都不少。”
他将恩同安置在一处朝向东南的房间,进门先是摆放桌几的小厅,转过屏风,便是卧室。恩同目光粗粗掠过,见到床头与矮桌上镂刻着白色莲花,硕大一朵,并无陪衬,随即呼吸中钻入甜甜胭脂香,陡然觉得自己从荒野之地坠入媚态横生的境界,如此,这明朗轩,该称做明媚轩才是。
宁远问她对这房间是否满意,恩同点头,再来静默立在桌旁,等他识趣离去,他却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她因此知晓明朗轩是他家祖传下来的产业,他生平只爱莲却一直没能研制出莲花胭脂,他讨厌奴仆成群所以独自住在这偌大院落中……直到发觉她目光游离出老远,才讪讪地住口。
转而又说:“你先休息一下,我等会儿送换洗的衣服来给你。”
“多谢。”她的声音敛到极处,仿佛多扯动一些是极不情愿的事情。
宁远去而复返,是在半个时辰之后,手臂上搭一件月白色长袍,款式与身穿那件颇为相似,只衣料上织有细看才能分辨的水纹,波澜淡漠,仿佛她某些时刻的眼神。他将长袍递到她面前,说:“我只有这种长袍,你先将就着穿。”
恩同接过,对他轻道声谢,然后走入内室。
待恩同梳洗完毕,穿上月白长袍出现在宁远面前时,天色已将傍晚,他惊觉自己遭遇的竟是如此洁净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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