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

第28章


她施展轻功一路疾行,不多时,便到了怡王宅邸。恩同深吸口气,轻巧翻过高高的院墙,落在内里草坪之上,只发出些微声响,而后循着小径走近宁阁,选一处偏僻角落,静静坐下来。
她并未等待太久,便见一道纤细人影步伐急促地走出院门,看方向,似往遥望楼而去。待那人影行得不见踪迹,恩同再施展轻功,去到遥望楼处,四下里仔细搜寻,终在西北角的一棵松树下见到两个身影,身姿窈窕,皆是女子。
恩同并未走近听她们到底说些什么,只见到人,心中便有了定论,想了想,她返身走近遥望楼卧室,见临行前所做记号已有变动,便知已有人翻找过这房间。
回到客栈之时,天色已微朦,启明星在东方孤单冷清地悬挂,恰如她此刻心境。
她们白日乘车赶路,夜里宿在客栈,总共行了十日,方始抵达废隐山。这里一草一木皆未变,四季更迭,总是那般景色。
恩同面色冷然,步履略显沉重地往山上走,即便身有武功,怀孕又及路上劳顿早已令她疲惫不堪。翎羽便提着包袱,紧紧在后面跟随。
待她们转过一堆乱石,眼前现出荒废不堪的几栋小屋,屋顶已有几处破洞,仿佛悲痛欲绝咧嘴怒吼的野兽,而那斑驳的墙面,便是野兽忍不住落下的眼泪。
一年前恩同下山之时并未掩埋父母尸身,而今屋前的地面空空如也,曾凌乱一地的花草恐怕早已化作春泥,她绕着小屋转了一圈,在其后发现两处新坟,便知自己的揣想是对的。恩同对着那两座坟跪了下去,面色平静苍白无波,只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将这一年时光里发生的种种欣悦苦楚尽数默默讲给父母聆听,而后她绝望发现,自己的悲苦竟那样多。
起身之时,恩同一阵头晕,忍不住身子摇晃,翎羽赶忙过来搀扶。
恩同看了看她,嘱咐道:“回去以后,不可对任何人多言。”
翎羽神色郑重地说:“奴婢知道,请怡王妃放心。”
当晚,她们便宿在这山中破屋。
数日后临行之际,因恩同不舍离去,翎羽便陪着她又住了二十余天。
待到回程,时序已进入初夏,暖意充沛的微风处处扑面而来。
载着恩同的马车停在怡王宅门口,翎羽先行下车,再去搀扶行动已颇为不便的恩同。
守门之人见到是怡王妃归来,赶忙跑着进去通报。
只片刻间,暮隐脚步匆匆来到门外,一眼便见到脸颊比之从前更为瘦削的恩同,肚子却隆起甚高。
他有些惊骇,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直至翎羽扶着恩同走到门边,他才伸出手去握住恩同手臂,沉声质问道:“这么久,你去哪儿了?走之前为何不告诉我,甚至连个口讯都不留!你不管我会着急担忧也该顾着肚子里的孩子,难道你就不怕发生意外么?”
恩同拨开他手臂,漠漠地说:“我回家,去拜祭我的父母。五月二十九是他们的忌日。”
暮隐深深地蹙起眉毛,声音有些粗蛮地说:“你从未告诉过我这些。”
“你也从未问过。”
“恩同,你到底想怎样?难道你我如此冷漠使你很快活么?只要你说是,我绝不会再与你多说一个字!”他忍不住怒吼。
恩同停下脚步,微扬起下颌,头也不回地说:“我以为,自你迎娶皎月那日起,便是与我形同陌路。”说完毫不耽搁,往宅内走去。
暮隐望着她背影,只觉时光于瞬间流转,回到昔日梅花镇初见,她的倔强与冰冷犹似当初,却多了一份令他恐惧的决然。他不想与她成为陌路,他仍像当初那样喜爱她疼惜她,渴望亲近她神秘深邃皆不可测的灵魂。
然而他与她之间,却走至今时今日这仿如陌路之冰寒彻骨境地。
※离别苦,爱恨休
八月三十一,恩同自傍晚起便始阵痛,每隔甚短时间便发作一次,人早已痛得无法下床,浑身被冷汗浸得濡湿。
暮隐得知后即刻差人去请了产婆,而后亲自到房中陪伴她身边。在此紧要关头,丫环便不敢阻拦。恩同至此时已不懂坚强为何物,只模糊知晓身旁有一双温暖宽厚的手,便牢牢地握着,似乎如此便可汲取到力量。
恩同在床榻上翻滚疼痛了整整六个时辰,终在第二日卯时产下一子。其时暮隐被吓得脸色发白,产婆喜滋滋地将孩子包裹好抱到他跟前,他竟不能多看一眼,只颤抖着蹲下身,嘴唇贴在恩同耳畔,低低地问:“你还好么?恩同。”
然而恩同早已因过度疲累与撕裂般的剧痛昏了过去,根本无从回答。
暮隐充满恐惧地将手放在她胸口,感知到她微弱凌乱的心跳,继而爆出一声怒吼:“还不快去请大夫!都是死人么?!”
他的心跳并不比她平稳,双眼干燥刺痛,无比难过。
大夫来了又走,笃定告知怡王妃并无大碍,只是气血耗费过多的短暂昏厥。惜夫人与皎月亦前来探视,尚未见到孩子脸容,便被面色阴沉的暮隐赶了出去。这样时刻里,他只想与她独处。
不久,恩同醒来,睁眼便见到一脸苍白神色忧急的暮隐,心头一暖,轻问:“孩子呢?还平安吧?”
暮隐急忙点头,激动地说:“孩子很好。是个漂亮的男孩。”说完起身跃过恩同,自床榻内侧抱起以锦被包裹的婴儿,放在她轻易便可见到的位置。
恩同瞥一眼孩子,只觉小脸皱巴巴并不能分辨容貌遗传到自己还是暮隐,索性闭上眼,“我好累,再睡一会儿。”
她这一睡,及至深夜,都未曾醒来。便是因此缘故,暮隐娶皎月为夫人后,初次得以宿在遥望楼。他几乎未曾阖眼,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又瞅着恩同,心中被她冷漠逼退的柔情终究不可抑止地流溢出来,只是绞尽脑汁仍不知该怎样令她接受,皎月与她,他两者皆爱的事实。
孩子按照恩同的意思,取名为曲醉。
曲醉出生第五日,镜王朝华下旨,称曲醉为公子,待日后承袭怡王封号。
暮隐与惜夫人自是欢喜无限,连弥夫人皎月都表现得极为大方得体,送来不少贵重礼物。恩同对此却表现得淡漠如常,暗暗揣测镜王对曲醉这般恩宠,意欲何为。
公子曲醉满月的前一日下午,天气和暖,恩同便抱着他去到距回廊不远的六角亭喝茶乘凉,身旁服侍的正是那两个丫环,翎羽和阡陌。
曲醉许是困倦,忽然哭闹起来,恩同便拍抚着后背试图令他入睡。曲醉打了个呵欠,双眼微微合拢,眼看着便要睡去,亭外却传来女子娇脆的喊声。
“哟,姐姐,您是在这儿看风景呢,可让妹妹一番好找!”
曲醉欲睡而不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恩同蹙眉,再去拍抚他背心,却是无济于事,曲醉不依不饶地哭着。
弥夫人皎月走进亭内,说:“自小公子出世妹妹一直无缘得见,心里可是抱憾得很,今日总算一偿心愿了。”说着,往恩同和曲醉身前凑去。
这时阡陌在旁口气不善地说:“弥夫人,你吵到小公子睡觉了。”
不等皎月开口,恩同便呵斥道:“不许多嘴!”
“是,奴婢知错。”阡陌话虽这样说,还是愤愤地瞥了弥夫人皎月一眼。
皎月并不以为意,对恩同娇媚而友善地笑了笑,便俯身去看哭闹不止的曲醉,口中连声赞道:“小公子长得真好。既像怡王,又像姐姐你。瞧这脸蛋这嘴唇,真是可爱极了。”
皎月低垂的眼正对着曲醉,忽而掠过一片阴狠之色,右手抬起似要抚摸他稚嫩面容……
然而这卑劣手段骗不过恩同,她分明见到皎月伸向曲醉的指间有寒光闪过,本能地,她聚气于掌,迅疾朝着皎月肩头拍击过去。
皎月惨叫一声,如坠落的风筝般斜飞向亭外,再来重重摔在地上。
恩同敛然望着痛苦翻滚的皎月,不动声色之下潜藏着无比愤怒,这心怀叵测的女人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对曲醉狠下死手。
“恩同,你在做什么?!”随着气急败坏的一声怒吼,暮隐从回廊方向疾跑而至。
来得真是时候。恩同暗自冷笑。恐怕连这时间都是算计好的。
待他来到足够近的位置,她漠漠地说:“这女人对我儿子做什么,我便对她做什么。”
暮隐吃惊地吸了口气,“曲醉,曲醉没事吧?”
“有我在旁保护,自然无碍。”说完,恩同温柔地看着躺在自己臂弯,竟已陷入香甜睡梦的曲醉。
暮隐走上前查看曲醉,见孩子阖眼安睡,种种情绪顿时化为几乎要灼烧的愤怒,“就是说,曲醉安然无恙,而皎月却被你打成重伤。”他摇头,笑得惨烈而诡异,“那么你告诉我,她对曲醉究竟做了什么,我只看见你对她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皎月不懂武功,你的一掌会令她终身伤势难愈?!”
“我只知道她意图伤害曲醉,我必须出手相救。至于她伤势如何,倒是关乎我这母亲有多愤怒。”
“皎月伤害曲醉?”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曲醉根本无事,何况皎月不过弱质女子,她懂得如何伤人么?又有谁见到她出手伤人?”他转头望向一旁吓得脸色发白的丫环,“你们有见到弥夫人伤害小公子么?”
翎羽和阡陌一起摇头。她们确实未曾见到。
于是恩同知道,自己是百口莫辩。
暮隐眼神沉痛,望着恩同,“只凭一面之词,要我怎么相信你?”
恩同倦然地笑了笑,“有些人,是永远没有机会见到真相的。”说完,抱着曲醉便走。
“你要去哪儿?”暮隐快步拦至她身前,冷然道,“伤了我心爱的女人,这样就想走么?”
她转头,一双明澈的眼,静默而决然地看他。
因这般清洁如莲的眼神,暮隐几乎就要对她生出信任,然而亲眼所见令他无法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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