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

第27章


她的心因想到此处而跳乱了一下,脑海中那些原本各自断裂的线索却渐至清晰:临下山前匆促一瞥的家杂乱无章,原以为那些黑衣人寻不到自己泄愤,现在想来有极大可能是在寻找某样东西;后来在竹林偷袭自己的黑衣人既能在暮隐手中假死逃命,武功定然不弱,可见对自己并未狠下杀手,此番用意该是留活口。还有,来到惊鸿城之时师父对暮隐说过的话,“若你办妥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我便正式封赏你”,隔日,暮隐便在朝堂之上受封怡王。师父再怎样看重自己,也不至如此程度……恩同的小腹突然袭来一阵抽痛,她知是自己耗费精力太多,便停下思考,静静调匀内息。
他们回到宅中不久,便有人来传惜夫人的话,要恩同前去相见。本已疲累非常的恩同只得换上得体装束,往惜夫人居住的院落而去。
恩同到得惜夫人房内,后者便挥手令服侍的丫环们退下,再来眉开眼笑地看着她,细细询问近些时日身子如何,又说怀孕一事确实辛苦,要她多忍着些,待孩子生下来便可无忧。惜夫人如此殷切叮咛,令恩同颇有些不适,却也只能沉默聆听。
“来,过来母亲身边。”惜夫人拍着身下的软榻,示意恩同靠近些。
恩同便走到软榻边坐下。
惜夫人笑着握住她一只手,说:“女人家怀孕的时候,情绪总有些波动,我会告诉暮隐多忍耐些,免得惹你气恼。”顿了顿,又说,“我听那些多嘴的下人说,昨儿个晚上你和暮隐在书房吵了一架?”
恩同不语,只在暗地里冷笑,啰唆了这样久,总算转入正题。
“暮隐是什么性子,你这为人妻的总该比我这老太婆清楚吧。他就是那么个风流浪荡的德行,不管我怎样苦心教诲仍是不肯悔改,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本以为给他娶了你这么个好姑娘,该收敛些了,谁知道来了个貌美的宫女,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天到晚找机会往人家跟前凑,把咱们王族的脸都丢尽了!”
惜夫人说到这里,一只手抚上胸口,似乎因怒气而呼吸不顺。
恩同便劝她平顺心情,不必因小事动气。
好一会儿,惜夫人继续说:“无论如何,暮隐总归是怡王的尊贵身份,又是你的至亲丈夫,就算不顾身份,你也得顾及夫妻情分不是,要我说,他想怎么样,就随他去吧。男人的心,从来都是不定的。”
恩同笑了笑,“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虽已习惯了恩同冷然性情,惜夫人仍是一愣,不由得暗暗诅咒一声,才重新挂起微笑,说道:“我的意思很简单。既然暮隐喜欢那个宫女,不如就将她收为夫人。你们夫妻二人从此就不必因她而吵闹,丢了怡王脸面。”
恩同真恨不得自己在瞬间眼盲耳聋,不必面对惜夫人微笑底下的不怀好意,亦不必听闻暮隐将要娶皎月为妻。然而她只能乖顺地点头,说:“全凭母亲做主。”
在这偌大宅邸中,从前她尚有暮隐的专注,而今他与从未喜爱自己的惜夫人一样,站到了她的世界之外。恩同不知自己是怎样向惜夫人告退,回到遥望楼卧房中的,放眼望去,只觉处处冰冷陌生,仿佛从未来过。正在此时,她感到腹中胎儿动了一下,立时惊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很快,胎儿又动了一下,她赶忙将手放在小腹,那里却安静了下来。恩同等了许久,却不再有跳动迹象,她心中着急,眼泪竟落了下来。
丫环阡陌走进房时,见到的便是恩同低头垂泪的模样,她眼光一闪,急忙上前,“怡王妃,您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恩同抬起满是泪痕的苍白脸孔,哽咽地说:“没什么。”
久候不至的胎动于此时再次出现,恩同便叫了出来,“是孩子在动!”
“恭喜怡王妃,看来小公子健康得很。您不必为此担忧。”
恩同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却因衬着斑驳泪痕而显得委屈到极处。
第二日,恩同刚起床便听说暮隐带同皎月外出打猎,也许三天归来,也许更久。
这话是翎羽从管事的那儿听来再转述给恩同的。
恩同仿如不闻,只说:“去厨房看看早点做好没,我肚子有些饿了。”
待翎羽端了早点回来,恩同便坐下来静静地吃,豆沙包就着茶水,一口一口吞下去,像在吞咽未曾流出的眼泪。她心中明白暮隐是要以此举表明定要迎娶皎月的态度,这其中自然不会缺了惜夫人的怂恿,说不定打猎一事就是她给出的主意。可她已无力去争求什么,对于从未善待过自己的命运,她选择束手就擒。
暮隐直至第五天头上才归来。第一件事是探望惜夫人,而后才回到遥望楼。
其时天色已晚,恩同用过晚饭,正点着一支蜡烛在桌旁看书。
他走进房中的脚步尽管刻意放轻,仍是被她察觉,却不动声色,仍旧持着书本仿佛专注。
暮隐在她身旁停下,久久等不到她投来的目光,只得轻咳了一声,说:“恩同,我回来了。”
“嗯。”她轻应了一声,再无下文。
“你……在生气?”他小心地问。
“你介意么?”恩同淡淡地问。
沉默的人换成暮隐。
“你喜欢跟她去打猎,尽管去。你喜欢娶她,我也无话可说。但你不能要求我没有情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话。”她看着他,字字清晰地说。
“恩同。”他坐下来,极为认真地说,“我知道我这样做伤到了你,只是,我有我的理由。皎月生得太美,性情又温柔,没有男人会不喜欢。我承认,自己无力抗拒她的美貌,我也并不想抗拒,由着自己的心性而活,是再好不过。虽然我要娶皎月为夫人,但恩同,我可以对你保证,我仍会像从前那样待你,我喜欢你,这种心情从未改变。我永远不会放弃你,怡王妃这个位置,也永远属于你。你明白吗?”
“喜欢我,也喜欢她,是么?”她轻声问,听不出情绪。
暮隐重重点头,“是的。我没有办法舍弃任何一方。”
恩同很想对他此番言辞大笑,然而心头酸楚无奈,落泪的欲望更形强烈。可终究不愿在他面前示弱,索性转过头去假装继续看书,令他无从得见自己逐渐潮湿的眼。
暮隐见她不理会自己,坐了片刻,便起身出了卧房。
他去后不久,翎羽进房通报,说皎月求见。
恩同合上书册,点头,“让她进来。”
皎月的红衣红裙未变,面容却比以往更为明艳照人。
待翎羽知趣退下,她才恭敬对恩同施礼,“奴婢拜见怡王妃,愿您身子安好。”
“不必客套,直说来意吧。”恩同倦然地说。
“是。”皎月走近恩同,手中捏着一块白丝手帕,姿态优雅落座于客位,“惜夫人已定下吉日,命奴婢与怡王月底成婚,此后便要称呼怡王妃为姐姐,还请您不要见怪。”
恩同不语,知道尚有下文。
“惜夫人还说,宅中各院都已妥善安置,要奴婢成婚之后搬进怡王妃从前所居的宁阁。这样一来便不会打扰怡王与您的生活。奴婢觉得,此事还是要来征询下怡王妃的意见,毕竟,那曾是您的院落。”皎月刻意加重“从前”与“曾”这两字的语气。
恩同仿佛与己无关地淡淡一笑,“有母亲做主,我自然不会反对。”
“那奴婢先谢过怡王妃盛情。”皎月眉眼间满是得意,越发显得娇媚。
“翎羽!”恩同喊道。
翎羽走进来,垂手而立,“奴婢在。下 再.于派.派小。说后花 园论”
“送客。”丢下这两个简短的音节,恩同便起身走入卧房。
皎月吃惊地愣在那儿,只觉被人掴了一掌般羞辱,她来此本想炫耀即将到手的地位,却怎料恩同的冷漠犹若一方不可动摇的坚冰,非但没能被刺痛,反而当着丫环的面如此轻慢自己。
翎羽催促道:“皎月姑娘,怡王妃说了送客,我就得送你出去。若是再磨蹭,怡王妃怪罪下来,奴婢可担当不起。”
皎月怨怒地瞪翎羽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月底这日,是春末时分极为稀罕的风雪阴霾之天,暮隐正式迎娶皎月为夫人。
称为弥夫人。
恩同听到这封号,整颗心都颤抖不休。弥夫人,弥足珍贵,可见皎月在他心中,早已是不可替代之人。他与皎月大婚之喜,恰似她的葬礼,将那些不知不觉安静衍生的对他的爱尽数深埋于土,就此不见天日。
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前去观礼,从早及晚,她在卧房之中,听着院落间传来的爆竹噼啪声响,下人们的急促脚步与叫嚷,这些声音之中,从未有暮隐与皎月的说话,仿佛他们已不在这宅邸之中,前往至另一处她无力窥望的只有彼此的世界。她双眼刺痛,威胁着要流下泪来,然而她不能哭,亦不屑,即便此后他的眼中无她,她仍要好好过活,就像未曾相遇他的那些时光。
这以后,恩同有数月未曾踏出房间一步,暮隐几次欲进,都被奉命拦阻的丫环挡在门外。时日一久,他便不再来,夜间都宿在宁阁。
宅里的下人都说,怡王妃失宠,是明摆着的事。于是遥望楼除却两个丫环,再难得见人影,人们仿佛忘却怡王妃正怀有身孕,将之彻底冷落。反倒是意为静谧修养的宁阁,总是有人借故前去,喧闹非常。
这般门庭冷落正是恩同所求,没人来打搅自己,便可放心做一些事。
怀孕六个多月时,恩同父母亡故周年之日将至,她便穿上当年那件缀有补丁的黑衣,带同丫环翎羽,没有告知任何人,在集市的租车铺里雇了辆宽敞结实马车,前往废隐山。
当晚,她们宿在惊鸿城边界的一家虽简陋但洁净雅致的客栈,月至中天之时,恩同醒来,见翎羽睡得正香,便伸出手指无声无息点住她睡穴,而后起身穿戴,悄悄走出客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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